孟浩然在将近四十岁的时候,才想起来前往京城求取功名。如果便以此认为他没多少功利心,这是有些说不过去的。毕竟,在送别隐居友人张子容赴京赶考之后,孟浩然亦动身远行,这就是动了心。他漫游长江流域,四处与人切磋诗文,赖此结交朋友;并且写诗干谒公卿名流,希望能够获得举荐,从而得到进身时机。
唐玄宗开元八年(公元720年),孟浩然曾带病写诗寄给老友张子容,其中感叹道:“世途皆自媚,流俗寡相知。贾谊才空逸,安仁鬓欲丝。”(《《晚春卧病寄张八》》)流露出对此次“行动”失败之后的痛苦与失望之情。这也充分说明了,孟浩然其实并不想别人所想那样,是真的“淡薄功名”,只是囿于仕途困顿,才最终释然,“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岁暮归南山》)。
张子容是孟浩然的乡邻兼好友,从他们之间的诗作唱和,可以得知两人交情是比较深厚的。据元朝辛文房在《唐才子传》里记载:“同隐鹿门山,为生死交,诗篇倡答颇多。”大抵在唐睿宗景云二年(公元711年),孟浩然与张子容同隐于鹿门山中。不过,猜测他们并不是一味游山玩水,最大的可能便是共同作伴一起读书。
因为在先天元年(公元712年),张子容便前往长安应试去了。分别之际,孟浩然在诗作《送张子容进士举》中惘然地写道:“夕曛山照灭,送客出柴门。惆怅野中别,殷勤岐路言。茂林予偃息,乔木尔飞翻。无使谷风诮,须令友道存。”通过其中诗句,我们可以了解到所谓的“隐居”生活,当然并不是想象中那样美好的,甚至于其实是比较清贫,所住之地也是贫瘠的很。
对比两人之后,总的来说,张子容的官运要比自己的朋友孟浩然勉强稍许。因为当年,张子容竟然擢举进士第,后来发为乐成(今浙江乐清)令。而孟浩然,是有唐朝以来的诗人里面,唯一一个终生未仕的“布衣诗人”。
《寻白鹤岩张子容隐居》
[唐]孟浩然
白鹤青岩半,幽人有隐居。
阶庭空水石,林壑罢樵渔。
岁月青松老,风霜苦竹疏。
睹兹怀旧业,回策返吾庐。
多年之后,或许是路过,又或者是专程,孟浩然寻去张子容隐居之地,并为此写诗一首以记之。这首诗,便是《寻白鹤岩张子容隐居》。白鹤岩,即白鹤山,在襄阳市南十里处,又名白马山。据《舆地纪胜》卷八十二“襄阳府”:“白马山,在襄阳县东南十里,以白马泉名。”又李士彬纂《襄阳县志》载:“白马山,在县南十里,一名白鹤山。”
——白鹤青岩半,幽人有隐居。
来到白鹤山,一直上到半山腰的时候,便可以看见,偎倚着巨大的青石岩畔,有一座简陋的房屋,这就是我朋友居住的归隐之所在。青岩,青色的山石,说明山石结实,是可以建造居所的地方。半通畔,旁边的意思。幽人,指隐士,此处指张子容。诗人在首联紧扣题目,直接点明友人隐居的地方,给人一种熟门熟路的感觉。
——阶庭空水石,林壑罢樵渔。
庭院空落,土阶沉寂,枯叶飘洒,山石横列,雨水漫洇,风物依旧,可惜故人不再,林中乏人伐木,山涧无人垂钓,山水仍然,人去室空,徒然喟叹。诗人详细描述眼前景观,似乎没有一字涉及到怀想,却无处不是曾经遗留下来的画面,正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恰是诗人含蓄的表达,所谓“无一字显,尽得风流矣”。
——岁月青松老,风霜苦竹疏。
时光飞逝,岁月如流,曾经坚韧苍劲有力的青松,也难以经受时间的侵蚀,日渐显得衰老,不复活力;原本挺拔宁折不弯的苦竹,也无法承担风霜的肆虐,愈发变得稀疏,不再苍翠。这两句诗延续上联,继续对张子容旧居周围环境进行描写。“松老”和“竹疏”皆极尽突出岁月的无情,以及人事的凋零,给人一种苍凉悲壮的感受,从而愈增内心对往事的怀念与不舍。
孟浩然的朋友著名诗人王维,其诗作《访李山人所居因题屋壁》中有一联曰:“问年松树老,有地竹林多”,景物相近,句式相似。但当我们仔细地阅读之后,便会察觉其中的区别,发现孟浩然此联明显要高明一筹。王诗摹物精致却乏少情思,而孟诗物象鲜活,兴寄自然,融情入景,加之音节铿锵,读来尤显力度,愈衬托其历经风霜磨炼之后的坚贞意念。
——睹兹怀旧业,回策返吾庐。
而今我来,亲眼目睹友人旧居破败零落之后的荒凉,不禁怀想起当年友朋相聚时候的欢乐情景,所谓的睹物伤情,不外大抵如此;良宵不重来,故人已远去,罢了,还是拄着我的拐杖乖乖地下山吧,返回属于我的涧南园,至少不能像这样任它破落败坏掉。
旧业,当指张子容昔日隐居时之遗迹。谢灵运诗作《白石岩下径行田诗》中有句:“旧业横海外,芜秽积颓龄。”当同此意思。策,此处当为手杖,而不可理解成策马。这两句写诗人观遍友人旧居之后的复杂感情,夹杂着对友人强烈地思念,观今思昔,感慨系之。
综观全诗,诗人并没有围绕对友人往昔生活场景的叙写,其自始至终都是借由对友人隐居之所在环境与景观的描述,从而来释放出自己内心深处的眷恋之意以及缅怀之情。亦正是因为亲眼目睹了友人旧居破败荒芜景象,才引出最后神来一笔“回策返吾庐”,仿佛看到诗人匆匆往回赶的画面。那是一种深深地担心,甚怕自己的“吾庐”亦趋友人“旧业”之凄惨下场。至此,诗人的隐逸志趣,于刹那之间,被轻轻一个“回策”的小动作,给表现地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