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六返程,一家人手里拎着包、身上挂着包,还各自拉着行李箱,跟逃荒似的挤在蜂拥的回程客流中挪动,媒体将此称之为迁徙潮,像候鸟一样在故乡与他乡间奔波。
转眼离开家也有十年了,不知不觉地就把他乡当成了故乡。每每回家前都有种近乡情怯的焦虑,这种焦虑我甚至都无法解释缘由,直到踏进火车车厢听到乡音后,心突然就有了期待,期待快些到家。而到家后,很多时候又觉得自己像个异乡人一样开始慌乱,看着曾经熟悉的地方在慢慢减小,熟悉的人慢慢离去,很多时候甚至要靠着回忆才能拼凑出原先的样子。
而作为一个女儿,出嫁后再回乡自然也就多了一个去处——婆家,这是一个更陌生的去处,站在大街上放眼望去,走过的人是陌生的;远处的树林、河流、山坡也是陌生的。竟然有些怀念自己的村庄,且不说自己的亲人,就连住在家前面爱趴在后窗口嚼舌根的远方大嫂、憨厚的邻居大哥、谨小慎微的隔壁四叔四婶都让人想起心头一热。
终于赶在上班前的夜里,奔波到北京,高耸的写字楼一栋栋杵入眼帘,川流不息的车流驶过高架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嗓的霾,相比较故土熟悉的陌生,反倒有了一种陌生的熟悉。
到家后,我舒了一口气说到,还是在自己家踏实啊!先生听了颇有微词,转头跟我说:婆家是你家,娘家也是你家。我笑着反驳他:我婆家是你家,我娘家现在也不是我家了。
我不知道这句话的准确性,但这的确是我出嫁后最真实的内心感触。既然说到这了,回乡的感受就先从作为一个农村女儿的感受说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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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农村,女儿结婚时,婚车启动后,娘家人会跟在车后边泼一碗清水,意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泼在地上的这碗水,婚车走后没多会就干的找不到痕迹,而泼在心里的这碗水却真正渗入到骨髓里,渗入到观念里。
记得婚后第二天回门,我穿着红色的旗袍,走进那扇昨天我刚刚踏出去的家门,再穿过院子迈入里屋,看到爹坐在正对门处,我欢快地喊了一声:“爹,我回来了!”我那老实巴交的爹,竟然一下子站起来,面带寒暄地说:回来了?赶紧坐吧。
许是我敏感,我当时就不乐意了,撒娇地说:“爹,我昨天刚走,你今天就把我当客人了,我喊你,你站起来干嘛,你之前可不是这样的!“嫂子听了之后笑着说,“嫁出去的人了,可不就是客了嘛。”
至于我的哥哥,我不记得当时因为什么事情想征求他的意见,他说了一句:这事是恁(你们)的事,俺管不着。恁(你们)看着怎么办好就怎么办吧。这话里透着一种“不多管闲事”的客套,还有一种不想多事惹麻烦的生分。那我想要的无非是他作为兄长作为过来人的指导,这回答远超了我的意外,甚至有种被亲人推出去的无力感。
就这样,我就被成了“客”,套用一句矫情的话来说,我还没忘初心,却已无处安放。
我们的上上一代乃至上一代,出嫁后的女儿过了腊月二十三,就不让回娘家门,更别说在娘家过年。据说回娘家会使娘家兄弟过穷日子。缺衣少穿的年代,父母兄弟一定是害怕女儿临近年关从娘家带东西回婆家才杜撰出这样荒唐的习俗吧。
在老一辈的眼里,女儿不过是为别人家养的干活的而已,女儿未出嫁时要为娘家卖力干活,赚钱给兄、弟娶媳妇。赶上兄、弟长得丑,或者家里穷娶不到媳妇的,女儿就沦为换亲的工具。
什么是换亲呢?就是两户人家都有儿有女,儿子都娶不到媳妇,就用自己的女儿换对方的女儿做儿媳妇,说白了就是用女儿换了一个儿媳妇。这样换过来的亲事,亲戚称呼上有些复杂,有了姑父没有了舅舅,有了姑姑没有了舅妈。所以为了避免这种状况,村里人又发明了三换,就是找三户人家相互换,这样亲戚关系就正常了。
无论是几次换亲,女儿都是没有自主权的,胆子大些的女儿看事不好,找个心上人一起跑了,再也不回来。小时候经常听到村里谁家女儿又跟着人跑了,撇下自家兄弟打光棍,大逆不道,白养活了。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这些女子绝对是争取人身自由、婚姻自由的勇士,值得称颂。
村西头,有一老奶奶没有了双腿,膝盖处包着棉垫,全靠跪着往前挪。小时候听娘说,老奶奶是童养媳,七八岁时就被父母卖给了婆家。因为年小,三九寒天尿了棉裤,被公婆嫌弃扔进了柴房,第二天发现两条腿冻的失去了知觉,公婆又慌了神,直接用开水浇在腿上化冰,尚还年幼的老奶奶,两条腿就这样废了。我相信,她的公婆并没有对此有过半点忏悔。
其实,嫁到婆家的女儿,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干活而已。白天下地干活,黑夜为一家老小缝衣洗涮,中间还不能间隔地给夫家生儿育女。多子多福的传统观念下,根本不存在避孕,即便有避孕的工具,又有几个男人愿意为了保护自己女人的身体而使用?女人继沦为兄弟婚姻的工具后,再次沦为夫家生孩子的工具。
村里的女人,特别像老牛,低着头闷头不响地拉犁耕地,农闲时,还要为主人生崽赚钱,好吃好穿的要留给公婆、丈夫、孩子,没有任何话语权。直到有一天,多年媳妇熬成婆,才有了翻身的机会,用多年的委屈熬制成婆婆的威严,欺压着自己的儿媳妇。
到了我们的上一代,男人的觉悟提高了很多,不再一味地听从自己母亲的话,婆婆的权威也受到了挑战,儿媳妇开始有了一定的地位。说到这里,不得不说有时候难为女人的却是女人。我们的父辈到了晚年,性格也棉柔了好多,知道疼媳妇的人也大量增加,有的父亲更是弯下腰身学会了烧火做饭。这几年回村里,经常看到四五十的大老爷们趴在灶台前拉着风箱添着柴火,一帮妇女在炕上嘻嘻哈哈地拉天说地,那场景虽有些不习惯,却让人心暖。当然这不是说谁不干活谁的地位就高,而是观念的转变,男人不再觉得烧火做饭就是女人的活,而是有了这种谁做都可以的平等意识。
我们这一代,自我独立意识已经占据了上流,对一些陈规旧俗更是完全不信这个邪。不用说过了腊月二十三回娘家,在娘家过年都是正常的事。婚姻中更是有了话语权,经济上也不再依附于男人,观点也更独立。
对此,我们的婆婆这一代会不禁感叹:最苦的一代便是我们,年轻的时候伺候婆婆,没想到多年熬成婆之后,却要看儿媳妇眼色。
这无非是新旧观念的碰撞而已,总想参与儿女生活的观念与独立自由观念的碰撞。
不过,要说出嫁后的变化还是存在的,尤其在与兄、弟的关系上比较明显。我与两个哥哥因为年龄相差比较大,也就有了各种任性娇惯的理由,小时候出门从来都是两个哥哥背着,用推车推着,各种任性耍赖。即便长大后,也是在他们面前说话毫无顾忌,他们错的时候我大声指出来,我错的时候他们大声训斥我,我们争持、吵闹,转头就和好,我一直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因为我们是睡同一铺炕吃同一锅饭的兄弟姐妹啊。
直到我们各自成了家,变成了一个个单独的利益体,亲密却有距离地存在着。我们的来往不仅仅是兄妹之间,更是牵扯进了两个家庭的外在颜面、利益权衡等等微妙的关系。于是相聚时彼此有了客套生分,甚至没等说句知心的话,就在酒桌上觥筹交错中解散各回各家。
每当想到这些,心里总是难掩酸涩。这方面,女儿家可能更敏感更伤感些。大部分的女儿即使成家后,心里也会一如既往地挂念着娘家,希望娘家过得好,自己也掏心掏肺地对爹娘兄弟好。情感上当然也希望他们能待自己如初,自然无法接受自己成了那一碗泼出去的水。或者说即使承认了自己就是泼出去的这碗水,心里再有不满,再有愤恨,甚至发誓再也不多管闲事,却依然忍不住对娘家的挂念,往往是痛楚却愿意为之付出。
这也许就是亲情的血浓之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