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鬼

七月半,星辰黯。                人影稀,寂夜乱。



                      春雨惊春清谷天

                      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

                      冬雪雪冬小大寒

大巴里播放着二十四节气,没有人去关心今天是春雨夏满秋处还是冬雪。大巴停在原地,满满当当的一车人都在等着司机。

靠门的座位坐着一位妇女,她的左手提着鸡,右手提着鸭,肩上背着一个胖娃娃。胖娃娃边哭边扭动着小身子,妇女手上的鸡鸭比胖娃娃更闹腾。妇女找来麻袋,忙着捣腾手里的鸡鸭,不顾背上的娃娃。

最后一排坐着一位老人,拿着纸巾擦着手里的假牙,一颗又一颗,擦得仔细认真。有韭菜塞进牙缝里,怎么也擦不掉,老人拄着拐杖走去走道上,弯腰捡了瓜子皮,又慢腾腾地坐回座位,用瓜子皮掏着假牙上的韭菜。

司机哼着小曲摇摇晃晃地一屁股坐上了驾驶座,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坐在靠门的妇女捂着鼻子,一脸嫌弃地问着:“大兄弟,你这是喝了多少酒?”

“不多不多。”话音刚落,大巴就上路了。



巷口有一个老疯子,疯疯癫癫的。老疯子嘴里念念叨叨,可是谁都不肯认真地听一听他念叨着什么,只当他是自言自语。每个人都远远得躲着老疯子,谁都不愿意离他太近。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胖胖的小哈巴狗跟着胖胖的娃娃,胖胖的小哈巴狗像胖胖的娃娃一样躺着口水。小娃娃口齿不清,却清晰地诵读着二十四节气歌。边读边摇头晃脑,宛如一个小书童。

算一算日子,也该到白露了。《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道:八月节,秋属金,金色白,阴气渐重,露凝而白也。怎么说,这段日子也该凉快下来了。不过看这毒辣的日头,一时半会儿也降不了温。

我站在楼顶晾着床单,太阳晒在脸上火辣火辣地疼,九月,像是盛夏酷暑,晒得所有生物死气沉沉。

废弃的桌椅堆在不远处,正午的阳光照在桌椅上,影子印在床单上,像是人影,又不像是人影。

恍惚间,听到小孩的笑声。我望了望四周,应该不会有哪个小孩在这荒凉的楼顶上玩耍。

“姐姐。”胖娃娃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我面前,吓得我后退了几步。

“小胖,你一个人上来做什么?”我蹲下来想要捏捏胖娃娃的脸,不料他却躲开了。

楼下商店是一位老奶奶守着的,胖娃娃是老奶奶的孙子,我爱叫他小胖。胖嘟嘟的小脸,圆滚滚的小肚子。

“姐姐,今晚不要出去。”小胖依旧笑嘻嘻的。

今晚不要出去?小孩子说话总是这么莫名其妙吗?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我弯下腰,问着:“谁教你的?”

“巷口的老疯子。”小胖顿了顿:“他看得见我。”

巷口的老疯子,每天神神叨叨的,嘴里振振有词地念着什么也不知道,也没人愿意去认真听。



其实我是不打算外出的,可是我妈说我家的老母猪生病了,喊我回家吃猪肉。我比较抵触乘坐回家的大巴,我不太愿意和鸡鸭鹅猫狗猪同乘一辆车。

下楼时打算去商店买瓶水,却不料商店大门紧闭,我才记起已经好几天没有开门了。倒是经常徘徊在巷口的老疯子,坐在商店门口的台阶上,直勾勾地看着我。我得赶快走,老疯子看着我全身发毛。

“出门不坐车,坐车不出门。”我清晰地听见老疯子的一字一句,没去理会,本想自顾向前。老疯子快速跑到我面前,挡住我,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不坐车不坐车!”他的口水喷在我脸上,夹杂着口臭的口水。

我绕过老疯子,一边急速地走着一边掏出纸巾擦着脸。我打心底的对老疯子嫌弃,像所有人嫌弃他一样嫌弃,唯恐避之不及。除了小胖,正是天真无邪的时候,倒也愿意和老疯子做朋友。

今天的大巴是在半路拦到的,很幸运,不用去车站里挤两个小时一趟的车票。这趟大巴没有拉鸡鸭鹅,没有拉猫狗猪,真是难得。

车门打开的一瞬间,一股冷气袭来,凉飕飕的。哟哟哟,难不成还装上空调了?大巴里出奇地安静,一进车里所有人都抬头望着我,似乎每个人都在对我笑,毫不夸张地说,嘴角咧到耳后根的那种笑。我礼貌性地回复了一我自己觉得甜美不得了的微笑。大巴上的人都边笑着边转过身不再看我,坐在座位上,这车大巴上的人,笑得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旁边坐着的是抱着男娃娃的妇女,男娃娃在我上车不久后哭了,又哭又闹,哭得很凄厉。嗯,凄厉,用这个词刚刚合适。男娃娃的哭声就像发情的猫,或许你听过用婴儿的哭声比喻发情的猫?

“怕是饿了?”我问着,我实在不能忍受这样的哭声。

“是饿了。”妇女笑眯眯地回答我,没有哄男娃娃,也没有喂点什么给男娃娃。就这样,任由男娃娃哭闹。

一老头拄着拐杖,不顾摇晃的车厢,颤颤巍巍地走到司机身后。用拐杖戳了戳司机:“师傅,我牙齿丢了,你看见了没?”

“没……没有。”司机头也不回,说话结结巴巴的。

“我牙齿丢了,你没有看见吗?”老头又戳了戳司机,重复着刚才的问题。

“没有没有,嗝……”司机打了个响亮的嗝,酒……酒嗝?我闻见了一股浓郁的酒味,另外,更为浓烈的是腐肉的气味。

老头一直站在司机身后不肯离开,一遍又一遍重复问着他的问题。

“您先坐下。”我走上前去扶老头,老头望着我笑啊笑,干瘪的嘴巴张着,假牙丢了?

“师傅,老人家问有没有看见他的……”

“我说我没有看见就没有看见!”司机用接近吼的声音回复着,我还没说完,司机一个猛回头。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去,一边哼着不知名的曲子一边开着车。

他,没有眼睛?望着眼前空洞洞的眼窝,我一动不动,只觉得全身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司机右上方的后视镜不知什么时候裂开了一半,透过后视镜,除了我,我竟没有看见大巴车里坐着其他人。

我战战兢兢地转头,车里依旧是刚才的人,依旧笑得嘴角咧到耳后根。

眼……眼花了?我又看了一遍后视镜,依旧没有人。满满当当的一车人,在后视镜里只能看到我孤零零地站在空荡荡的大巴车里。

“姐姐,今晚不要出去。”

“出门不坐车,坐车不出门。”

我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两句话,小胖和老疯子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会坐上这趟大巴?小胖是怎么知道的,老疯子是怎么知道的,这些问题我已经来不及细想了,我只想赶快下车,赶快逃离这辆大巴。

我使劲地拍打着车门,虽然我知道我这样做根本无济于事,可是我又不能做些什么相对于有意义的事。总不能眼巴巴地看着车里的人,哦,不,车里那些不是人。我不能等着它们对我做些什么,它们即使没对我做什么我也是恐惧不已。

谁,谁拍我的肩膀?我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刚才还在苦恼的娃娃拍在我背上,露着一个脑袋望着我咯咯咯咯地笑啊笑。他眨着他的小眼睛,只有眼白的小眼睛,圆碌碌的小眼睛像是被玩坏的白色玻璃弹珠。

“抱抱他,抱抱他就不哭了。”妇女背对着我,哦不,她哪里是背对着我,她的头发什么时候披下来。

我不敢动弹,任由背上的娃娃跳到我面前,伸开双手要抱抱。我缩在角落里,望着张开嘴巴笑得露出牙龈的娃娃一步一步逼近。

“来坐我这儿,我这儿空着。”最后一排的老头伸长手,一把把我抓到他身旁:“你看见我的牙齿吗?”

他的牙齿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他的嘴巴里,白到发光的牙齿。

“哦,在我嘴巴里。”老头一边说着一边将假牙吐了出来,递到我面前:“你要不要戴一下?”

“嘎吱……”大巴停了,车门开了。我本想一个箭步冲下车门,可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不听使唤。

上来一个人,车门又关上了。看着关上的车门,我已经绝望透顶了。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上来的人坐在我旁边:“天气这么冷,不是吗?”

老……老疯子?老疯子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理了干净的头发,我差点认不出来。

“好不容易穿身干净的衣服。”老疯子跟旁边的老头聊着天。

一整个大巴又恢复了我刚上车的模样,依旧是一群笑得嘴角咧到耳后根的人。

我全身抖得厉害,老疯子把他的外衣披在我身上,我竟没有丝毫嫌弃。

“司机,停车!”老疯子吼着:“这不要脸的小偷偷了我的衣服!”

司机没说话,停下车,笑着。

老疯子站起身一把拽起我,边推搡边谩骂:“滚滚滚,我不要和你这么不要脸的小偷坐同一辆车!”

“开门开门!”老疯子直接跑到司机那里打开车门,一脚把我踹下了车。

我依旧在我一开始拦到大巴的位置,没有什么大巴,路过的行人望着我,像是在望一个怪物。我看看自己,披头散发,衣衫褴褛。

手抖地握着手机,通话记录,没有我妈打来的。


路过商店的时候我走了进去,我不知道要买什么?

“小胖在吗?”商店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人,以前的老奶奶不见了。

“什么小胖,哪个小胖?”守着商店的人想了一会儿:“哦,你说的是李奶奶的孙子吧?那娃娃,淘气得很,七天前跑去马路中间玩耍,被车撞死了。”

被车撞死了?七……七天前?算算日子,刚好是那一天,小胖叫我晚上不要外出的那一天。


巷口又来了一个疯子,不顾刮风下雨,都在那里守着等着,像是在等着谁回来。

疯子嘴里念着:“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清晰无比的二十四节气歌,念得路过的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记在心里。

那个疯子是我,我是那个疯子。

我经常守在巷口,总觉得老疯子会回来,总觉得老疯子会带着小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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