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刘裴是三四年后,我去片场交稿子,刘裴在那儿拍戏。
认出对方后彼此都很尴尬,正好导演喊刘裴去换服装,我们就互相留了电话号码,约定有时间吃个饭。
回到家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刘裴还是老样子,就是相比以前会化妆了,打扮的成熟了,没变的是她在说话时眼睛里还是发着光。
我把她的电话号存好后,害怕以后换手机会丢掉号码,于是就把写着号码的纸片放进床头柜里。晚上当我坐在电脑前时却再也不能写出新的剧本,这部电视剧剧本催得很急,但是此时一点头绪都没有,我盯着电脑屏幕发呆,脑子里全是三四年前的往事。
1.
大学刚毕业,我在黑城的郊区买了一间房子,那个房子原本住着一对老夫妇,但是他们的儿子要接他们去上海,于是这间房子就廉价卖给了我,我用了差不多半个月,将这房子重新装潢了一遍。
这房子前的不远处是一条公路,经过这儿的车很少,我有时想政府为什么要修这条路,房子后面是两三排树,浓绿得不像话,树后面是一大片麦地。
我喜欢极了这个地方,远离城区的吵闹,且有一种不被人打扰的安全感。
太阳初生的时候阳光会照进我的屋子,洒在我的书桌和沙发上,玻璃杯和板鞋上,多肉植物和衣柜边挂着的山寨的莫奈的画上。我会起床洗漱然后进城做兼职,工作是家教。
我辅导的那个孩子叫刘裴,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
她的妈妈人很好,在我辅导刘裴时总会洗点水果端给我们,刘裴是艺术生,学的是传媒专业,她集训的时候没有在学校总复习,所以她的妈妈想在她高考之前找个家教给她复习一下文化课提提分。
但是我和刘裴都知道,高考前的一个月再学已经来不及了,最重要的是调整心态。所以刘裴总在我辅导时玩手机玩纸牌甚至睡觉,我也乐得清闲。
我的女朋友孙莉不同意我做这份家教,尤其是知道我工作时是和刘裴独处一卧室后,她说:你不是善男,她也不一定是信女,时间长了就会出事!!
我不同意孙莉的话,首先我承认,我的确不是善男,这在我大学骗了五六个学妹上床后就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但是,刘裴真的是信女,她妈妈管早恋的手段简直是残忍,我见过一个男生在刘裴家楼下偷偷摸她的手,她妈妈把男生叫进书房关上门口头教育了四五个钟头,男生走出她家时腿都打晃了。刘裴有时候问我二十岁谈恋爱算不算早恋,我回想了一下自己二十岁的时候已经是一个老司机了,于是我违心地告诉她你现在喜欢的人一定不是你会嫁给的人,为了避免结束,必须避免开始。其实我我心里还是赞同早恋的,我始终认为青春期的人是在一段段失恋中成长的。刘裴还问我谈恋爱是什么样的。 我真的想象不到一个二十岁的大姑娘会问我这个问题,我问她你没谈过男朋友?刘裴反问一起吃过饭的算吗?我瞬间无言以对,在这个双方没有任何关系都能上床的年代,一起吃过饭就算谈恋爱了?我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学生谈恋爱无非是一起吃饭一起做题看书一起玩,嗯,就跟咱俩每天做的事差不多。刘裴说我占她便宜,我心想真正的谈恋爱可比我说的要残酷的多。
在我辅导刘裴学习的那一个月,我认识到她是一个爱幻想的,心灵干净的女孩子。这完全得益于她优越的家庭和看管极严的妈妈。
2.
我很喜欢自己买的那个房子,但是孙莉不喜欢。她喜欢城市的那种紧张感和喧闹感,与高科技断开联系使得她步履维艰。
而我俩秉持的是互不干扰原则。
所以她在黑城的市中心买了一套二层楼,一楼卖服装二楼自己住,每个月赚的钱都能够花,有时候想我了就会开车到我郊区的家里住上一宿,第二天清早就要匆匆开车回城开店。
按她的话说:一份买卖都不能丢。
我也不知道我俩这样算不算谈恋爱,虽然我们的家人朋友都知道我俩在热恋,但是我俩其实真正见面的时间一般只有几个钟头,大部分时间在床上缠绵,剩下一小部分时间用来脱衣服和穿衣服。
我问刘裴我跟孙莉算不算交往。刘裴仔细分析了一下说,你们倒像把对方当成了泄欲工具。
我思忖良久之后想给刘裴一个巴掌——这年头说实话的人就该打!
我其实不大喜欢孙莉,她长得很矮并且皮肤并不算白,留着一团铁青色头发平时还看得过去,但清早起来没来得及打理头发时就像乱糟糟的柴火堆。我敢说孙莉是我所有交往过的女人中最丑的一个,但是为什么会跟她交往呢?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她家里有钱吧。
有时候我趴在孙莉的身上会想,人应该挑剔还是将就,如果因为挑剔而导致孤独终老那谁来承担?如果因为将就而余生郁郁寡欢那谁来负重?我们爬上了这座山就想去看下一座山的风景,谁知道下一座山上是繁华飘摇还是荒芜一片?比如现在我,躺在孙莉的身上,但是脑海里竟然会浮出刘裴的胴体,那头脑中幻想的图像如此清晰,白皙且高挑的身体,单纯的眼睛和散乱的头发,像极了一筐秋天熟透的柿子。
我被这筐柿子馋得流出口水,只好对着身下的孙莉发泄体内冉冉升起的激昂的力量,这时我突然想起白天刘裴对我说的话,她说你们倒像把对方当成了泄欲工具。
3.
我还是吃到了这筐柿子。
我常对孙莉怀着愧疚之心,我之所以买得起房子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其实根本不是做兼职挣点钱就能实现的,这完全都是孙莉在帮我掏一笔又一笔钱,她家庭优越,而且自己还开着服装店,她有进取心并且愿意为之付出努力,不像我,整天窝在一片麦地里,干着悠闲的工作,做着自己的作家梦。
若是说为实现梦想而吃苦,我注定属于失败,我更愿意安逸的住在城市郊区,远离压力的同时也远离劳碌。
我在初中就定下一个人生目标,自己一定一定要成为作家,在有生之年写出三部能流芳百世的作品。
而现在,这依然是我的人生目标。我白天做着家教,晚上喝啤酒看球赛,整天无所事事得厉害,整个人的脑袋和身体都是空的。
我问自己存在的意义,但是这个懒洋洋空荡荡的脑袋却不愿意思考,每当看着太阳落下去,我就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又荒废了一天,明天一定要发奋,但是第二天的太阳刚升起来,我那懒散的躯壳和脑壳又像一台上了锈的破烂机器。
我安慰自己世界上的一切存在都毫无意义。但是这样自欺欺人的行为又令我恼悔,这种懊悔不间断地出现在我的脑海并且一次次鞭挞着我,就仿佛那个刘裴赤裸着身体平静地躺在床上的雨夜。
我趴在她雪白的胴体上,虔诚得仿佛藏教徒,那窗外密集的雨,像激昂的,悲壮的进行曲。这个雨夜是悲壮的。刘裴攥着拳头,眼角滑下泪来,这时的她已酒意全无,在熄了灯的房间里,她的身体异常夺目。这时窗外雷光一闪,她守了二十年的东西,就如同一朵鲜花,被我轻轻摘下。
事后我看着熟睡的刘裴,这条被子下是一副我钟爱的身体,我的手掌划过她的每一寸皮肤,却独独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我害怕看到她的目光。
我感觉在不久前伏在刘裴身上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迸发的自己如同一块盐巴,而刘裴就是一碗水,我已不知不觉融进这水里,但是这碗水依旧是水,只是味道变了。
刘裴醒来跟我说她白天的高考发挥并不算理想,因为心里想着考完试的自己就已经完全自由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完全自由的姑娘在第一个夜里就与我相拥而眠。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
天亮了,我必须要走。刘裴回家的时候说明天还要找我,这令我感到开心。我回了家,麦田绿油油一片,天空湛蓝,公路笔直地延伸到远方。
我躺在床上,身体和脑袋都格外的充实,我想这样的生活会持续多久呢——当我的生命中分出两个岔路,一条路指向孙莉,一条路指向刘裴,或者换个说法,一条路指向金钱,一条路指向真爱。
我想我是爱着刘裴的,这种爱包括爱她的身体和灵魂。她的单纯、无知以及干净是我喜欢的地方,但为了能无所事事地生活,并且能像现在一样有资本出去鬼混,我还不能离开孙莉。我望着窗外的黑夜,不远处黑城的轮廓在夜幕中蜿蜒并且若隐若现。我知道这个地方有两个爱我的女人,但我不得不做出选择。
我常拖延,优柔寡断的性格使我遇到问题时总会落棋不定。我翻身把头蒙在被子里,干脆不去想这件事。
这一夜我睡得非常好,第二天清早只感觉神清气爽。刘裴给我发了好几条短信,都是在早上六点多发来的,那个时候的我还在熟睡。我看了一眼短信内容,她说她要和家人旅游,希望我能跟她一起。
4.
我没有答应刘裴。
刘裴不免有些不开心,但是也无可奈何。孙莉去深圳上货了,要我帮忙看几天店,我答应了她,说实话,做生意真的是一个让人心累的活儿,明明那个女人试上衣服后丑爆了,但我为了卖出去还得夸她很合适,很漂亮。有很多老顾客来之后问我孙莉干嘛去了,我跟他们说她去旅游了,她们问我跟孙莉是什么关系,我说是我们是姐弟。
不知道问什么,谎话总是脱口而出。我大概是不愿意让陌生人更加了解我自己,所以对他们总是搪塞和欺骗,由于这一行径也使得我朋友很少,但我仍改不掉这个毛病。
孙莉和刘裴都不在黑城,这让我突然觉得解放了,白天我照看孙莉的服装店,傍晚就去酒吧坐一会儿,喝一两杯酒之后就离开,然后开车回到我的郊外住处,每天都是如此,我躺在床上回忆这些天千篇一律的生活突然觉得耐烦,我下定决心做一些改变。
首先白天我没去店里卖衣服,而是去花鸟市场用孙莉给我的卡买了数盆花,我把它们种在我家的周围,这样看起来不太像被人遗弃的房子了。晚上我依然去了酒吧,但是直到凌晨三点才离开。这多出来的时间我一直在和酒吧小姐在床上缠绵,那个小姐后背上纹着上山虎,我抚摸着纹身感觉有些凉,我问她为什么要纹这个东西,她说长了这么大,我不知道最喜欢的电影是哪个,也不知道最喜欢的歌是哪首,甚至我不知道我最爱的人是谁,我想纹完这只虎后就回老家不再做这行,但是我老家的人背后骂我品行不端还不如公共厕所,没办法我只好回到城里,重操旧业。
听完我并不悲伤,只想大哭一场。
我说老虎啊老虎,如果我马上结婚,我会希望你是新娘。那小姐什么也没说,只是更加卖力地服侍我。
我有时想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我捧你一句,你就会更卖力,我骂你一句,你就会捅我一刀。我看着老虎上下飞舞的头发和微咬的红唇,就更加坚信了这句话,我扭头看了看窗外月色,发现月色美不胜收,我心想这个夜晚应该结束了,于是翻身做主把老虎紧紧压住,看着她湿漉漉的双眼我便毫无保留。当我穿好衣服后把几张钞票放到她的丝袜里,房间寂静得可怕,老虎正盯着天花板的水晶吊灯出神,我转身开了房门,消失在车水马龙之中。
我之前听别人说过这世间有一种人如同野马,居无定所,四处漂流。我开着车走在回家的路上,月色冰冷异常,我便更加笃信这句话。
5.
昨天晚上梦见了初恋,可是我和她整整四年没有联系。当我醒来的时候,孙莉趴在我的胸口睡得很甜,我点开床头灯,看着孙莉的熟睡的脸,忽然我找到了答案。
房子里很安静,外面的树在风中沙沙作响,月光攀上窗台,冷冷清清。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一念起,只顾千里夜奔,不管山河险阻。
我从床上爬起来,我自认自己是个俗气至顶的人,一生见山是山,见海是海,见花便是花。但唯偏偏了她,云海开始翻涌,江潮开始澎湃,山川倒塌河流逆溯,光与影的交点是她脚下的土地,而她无需开口,我和天地万物便通通奔向她。
她会知道这些吗?马清无。
如果我因堕落与孙莉在一起,或因思念在雨夜里与刘裴缠绵悱恻,我更愿意毫不顾忌地向马清无走去,尽管我知道,这再也无法回头。
人总是这样,失去以后才珍贵,得到时又厌慢。
但是我已经没有了她的消息,我的悔悟可惜迟了四年,我对她的样子模糊,但清楚地记得她名字。我坐在床边,这时太阳缓缓升起来,阳光慢慢照亮了我的小屋。
我望着黑城的轮廓,是那么宏伟,那么孤独。
孙莉睡意朦胧,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像自言自语更像梦话似的问:“会离开吧?”说完,翻个身背朝着我又睡着了。
我回头看她的背影,如此瘦削。我掖了掖被角,用最真诚的心小声地说:“不会,不会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