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是岭南,没有高楼大厦的林立,没有暖暖的咖啡从清晨暧昧的空气中袅袅升起。这里不是岭南,而是一段平行的、寂寞的、无限向天际延伸的铁轨。
四周还是那么寂静,好像十五年来,它一直都等待在这里,未曾离开,也未曾变化。铁轨边,红斑鸠鸟依旧悠闲地在草丛中觅食。麻雀停歇在刺棘上,依旧叽叽喳喳地、无休无止地交谈。老式的火车头,静静地卧在铁轨上,默默地眺望着远方。
就那么踩在铁轨上,天空安详,阳光静好。火车“呜”的一声,突兀地拉响了鸣笛,蓦然,随着这阵阵嘶鸣,我驶回了自己青葱的少年时光。
一些声音飞奔而来:火车进站时拉响汽笛的“呜呜”声,摩擦铁轨的“嘎吱”声,停歇下来放气的“咝咝”声,高音喇叭的报站声,火车开门的“支呜”声,旅客下车上车时大人的尖叫声、骂娘声,小孩子的哭闹声,火车关门一刻的“喀嚓”声,行驶出月台的“哐当”声,高速行驶的“轰隆隆”声……
十五年的光阴如电变幻,而我,又变成了那个铁路边的那个孩子——忧郁,而向往着远方。
我在“汉丹铁路”旁的一个叫“新沟”的小火车站旁,居住了十五年。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保持着在铁路路基下游荡的习惯。星星、月亮很明亮的夜晚,看着一列满载旅客或者货物的火车,从南方或者北方飞驰而来,然后拉响汽笛,从我身边绝尘掠过,我就挡不住的恣意想像火车在远方到站的情景:那或者是北方的一个小站,有红色的丘陵、黑色的骡子、白色的羊群;有围着白肚毛巾的、脸色古铜的老汉,端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泡馍,哧溜溜的吃着;或者是一个海边的城市,有蓝色的大海、金黄的沙滩、飞翔的海鸥,椰子树在海边葳蕤茂盛,扇子树也在海边亮绿葱郁,随风一吹,发出“沙沙沙”的声响。
火车送给了我对远方的想像。可是我没有坐过火车,虽然我就住一个小小的火车站附近;可是我没有到过远方,虽然我到过一个少年眼中认为的家乡最繁华也最遥远的地方——县城。火车送给了我对远方的想像,也送给了我忧伤。看着火车窗明亮的一闪而过的灯火,看着在车上高速运转的乘客,想着不能抵达的沙漠,丘陵,大山,河流,我的心中,却总会升腾起一种莫名的的感受,悲天怨人,顾影自怜。
这些感受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我说不清楚,但是它肯定与一个少年的多愁善感有关,与我的眺望有关,与我的思绪放飞有关,更与远方有关。
远方令我怅惘。我的整个少年时代也都在重复这种令人怅惘的生活方式。我没有远方。叔叔可以去风吹草低现牛羊的大漠新疆,父亲可以挑着小担走山清水秀的湖南、四川,隔壁的小伙伴有一个亲戚在省城里买油条,我没有远方。我只能在铁路地基下游荡,踢踢石头,火车没开来时听听鸟鸣,可是就到不了远方。这怪不了冰冷无情的铁轨,铁轨是有远方的,它穿过了沙漠,走过丘陵,穿越大山,跨越河流——这也怪不我的脚,很多人的腿就丈量过远方,而我的脚步就只能丈量我居住的小镇巴掌大的地盘。所以我没有远方。
我出走过一次远方。我曾经沿着笔直的铁轨去走了好几公里的路,把家抛得远远的,把小小的火车站也抛得远远的,也把我居住的小镇抛得远远的——其实这并不远,地平线总在我眼前,油菜花一样在我的周围盛开——我可以走得更远些,只是我的心情不好,爸妈狠狠揍了我一顿——其实,在铁路边偶尔飞起的野鸡和斑鸠早就让我忘记了早上的伤痛,可是我的腿像灌铅一样沉重,我到不了比远方更远的远方。
第一次出走,我第一次把伤痛带出了家门,把美好种植在了我走到的远方。它在铁路线上,是不断向远方延伸的铁轨,它在一望无际的蓝天中,是上下翻飞的杜鹃和鹧鸪。我走到的远方是属于蓝天和铁路线的,但是我在蓝天下的铁路线上走过,远方也是我的。没有父母的责骂,我也经常出走我能走到的远方,和它们渐渐熟悉起来。我熟悉我的远方,比熟悉自己语文课本还快,春天,我知道铁路边的第五棵楝树上的斑鸠蛋孵出崽了;夏天,我知道池塘里今天荷花比昨天多了五枝;秋天,我知道河滩里的芦苇又枯萎了几根。后来冬天来了,我能感觉到我的铁轨它的冰冷一天天加深,西伯利亚的风吹着,它缩紧身子。我很希望自己常常能在冬天能看看两根冰冷的铁轨,用我的眼神温暖一下我的远方,可是我进入远方的出口被封了。铁轨上被撞死了一个人,戏剧性的是,这个撞死的恰恰是一个少年,一个和我一样常常眺望远方的少年。我的远方被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封住了——火车站封住的墙不久就有一个小洞,我以为钻小洞到墙那边就可以到达我的远方——可是我的远方被我的父母封住了。在凛冽的大风中,这种堵墙让大人们觉得安全温暖,两根向天际延伸的铁轨和一个孩子,却感到寂寞、寒冷。
我只能在墙外想像我出走的冬天的远方。大雪飘落的时候,灰毛的野兔子肯定出洞了,沿着铁路路基,印下不少的梅花,火车要靠站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幅要休息的样子,只是铁轨和路基孤单寂寞,因为没有了丁丁当当的走路声,我的远方也一定寂寞,因为没有了我的脚。其实不是铁轨和路基孤单寂寞,是我的脚,没有铁路和路基的陪伴,我的脚享受不到欢乐,我的脚丈量的距离只是我的住房,我的长200米的小小镇子。
那个冬天,我永远失去了我的远方。我问火车,我问铁轨,我问生长在路基边的芦苇、荷花、斑鸠、野兔,我问我的远方,他们不肯告诉我。
1994年,是一个值得记忆的年份。那年夏天,我接到了外省的一所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单,父母不准备送我,让我一个人坐火车去学校。我终于能去远方了,我太兴奋。不止是兴奋,我整夜整夜睡不着,因为我要坐的是我家门前的火车,因为我要见到远方的省城,因为我拥有的会是不用堵墙的、自己的远方。在踏上火车的那一刻,伴随了我整个少年时代的对远方的怅惘,在汽笛的“呜呜”声中,在火车关门一刻的“喀嚓”声中,在火车摩擦铁轨的“嘎吱”声,在火车行驶出月台的“哐当”声中,在高速行驶的“轰隆隆”声中,烟消云散。
同学告诉我,我是个幸运的人,会到达自己的远方,我不相信;父母也告诉我,只要你勤奋,你能到达自己的远方,我也不相信,现在外省的远方告诉我,你到达自己的远方了,我相信了。外省的远方和铁路边我少年时代的远方不同,它热闹,它对我的表达十分热烈。它以高大的建筑迎接了我,接着把送入人群的熙熙攘攘中。校园的远方表达的方式和它也一样,给我安顿了一个了整夜不熄白玉兰路灯下的寝室,让我整夜看闪烁的灯光,好象我少年时在火车路基边遥望天边,看天上闪烁的星星。
我是个幸运的人,远方弥补了我少年时代的遗憾,甜蜜了我的忧伤。在远方,我没有看到我想看到的大海、沙漠,高山,我却知道了羊肉泡馍加大葱才吃得香,够味;我没有如白云一样流动的的羊群,但看到大街上飞驰的长着四只轮子的白色小车;我没有看到在海风中窃窃私语的椰子树,却看到了在公园里窃窃蜜语的情侣。如果我一直坚持着在每一个周末去探询我的远方,我想这个城市一定会告诉我更多我想看到的新奇的场景、事物以及隐秘的事情。
我应该知足感恩,感谢少年时代我眺望的火车把我带到了向往的地方。
我也应该知足,因为我似乎寻找到了自己的远方。
可是不久,我就发现这远方令我迷茫。这里的远方,似乎有我少年时代的向往的闪闪的霓虹灯光,似乎有我少年时代向往的高楼大厦,这里,也似乎有着我少年时代无法接触也无法探寻的未知、新奇、刺激,但是,它似乎又少了一点什么?
这少一点,它被铁路边盛开的荷花的芳香夺走了,然后第五棵楝树上长大的斑鸠叼走了它,接着,把它扔进了河滩茂盛的开着白花的芦苇丛中。
这远方,只是地理上的远方。它少了一丝宁静,少了一些欢乐,少了一个少年踯躅时的纯真。
四年后大学毕业,我去了一个有着大海、蓝天、椰树、沙滩的地方。这里,距离我少年时代的汉丹铁路地理的距离是1300多公里,这里,距离着我省城读书的学校地理距离是800多公里。在这座南方的都市,我工作、恋爱、买房、结婚、生子,看云山叠翠,探古祠飘幽。十年一绝远方梦,那个从少年脱胎而来的中年的我,喜欢用脚步丈量着这座温暖的城市——我少年时认为更远的远方。
还是嫌不够,从一个城市飞到另一个城市,从垂直一万米的高空随风起云涌,从三百公里的高铁上任建筑风驰电掣——看桂林山水的烟雨蒙蒙,走七彩云南的婉转温润,寻江南小令的苏州玲珑秀丽,探甘肃大漠的苍凉大美。
我以为,我为少年的自己找到了远方。
然而,还是不满足,还是会失落,还是会在灯火阑珊之处,遥望着灰蒙蒙的天际,回忆、遐想,追问着自己——什么才是远方。
远方是什么?
我从远方回到了起点——那个曾经让我追寻远方的“汉丹”铁路。
脚踩着笔直地指向天际的铁轨,四周还是那么寂静,好像十五年来,它一直都等待在这里,未曾离开,也未曾变化。铁轨边,红斑鸠鸟依旧悠闲地在草丛中觅食。麻雀停歇在刺棘上,依旧叽叽喳喳地、无休无止地交谈。老式的火车头,静静地卧在铁轨上,默默地眺望着远方。
蓦然,这里,这座我少年时代生活的这座小镇,成了我中年时的远方。
就那么踩在铁轨上,天空安详,阳光静好。
远方在天际中浮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