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一生守候,为君画地为牢。
映初。
街东头刘二婶家的儿子真是坏,每天都带着一群毛孩子欺负我。
我从不知道我哪里招惹他们了,或者说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欺负我,难道仅仅是因为我与他们不一样,我从小就没有爹爹,就该被他们指着骂是“ 野孩子”吗?
我慌慌张张跑回家,在回家前我特地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土,捋平衣襟上的褶皱,才不紧不慢地推开泥土般灰色斑驳的大门。
我又一次追问我娘,我爹在哪,为什么他们都说我是野孩子,那一刻的我只是无端的委屈,为这些年来平白地被欺负和不招人喜欢而委屈。
我娘还是一贯的回答,她喃喃地念着,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看着娘眼里的悲伤和失落在眼底翻滚着,又凝成一道晶莹的泪光,便悻悻地住了嘴。
寒秋。
长疏,今天映初又一次问我你在哪里,我还是像往常那样说你考取功名去了。
说出来连我自己都想笑,你与那孙小姐在相府富贵荣华,琴瑟和鸣;我与映初在家中相思入骨,被人欺负。
在知道你与那相府小姐喜结良缘的时候,我是怨你的;在每次映初问我爹爹在哪的时候,我是怨你的;在街头巷尾的人用鄙夷的眼神看向我时,我是怨你的。
可是我为什么还是整晚整晚的想念你,想念你清朗的眉眼,想念你微薄的嘴唇,想念你俊秀的面庞,想念你温润的气质,偶尔皱起的眉头和你看向我时眼底的温柔。
每当思念无法遏制如猛兽般撕扯我的心时,我都会怀疑我自己,怀疑这一切的一切是不是都是上天跟我开的一个巨大的玩笑,我和映初还在等你回家啊。
映初。
这几天冷得厉害,早上起来,发现外面已经被皑皑白雪覆盖,院长里的那株梅花也半开半闭,难掩娇羞。
外面真是冷,我跑进屋,想问问我娘我的那件棉褂子缝好了没。
我看见我娘坐着榻上,刚想张口问,却发现他她又拿着那张字帕看得出神。
许是发觉我站在那里,她赶紧收好字帕,拭了拭眼角的泪问我怎么了。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我娘这番模样了,问她她也总是摇头不语。
我曾经偷偷翻找过那张字帕,却总也找不到它在哪,我想那张字帕许是与我爹有关,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坚信。
寒秋。
腊月寒冬,长安街的鹅毛大雪覆落于青砖乌瓦之上,长疏,院里的红梅一朵一朵开得刹是好看,你还记得你我初见时的情景吗?
那天也是这般落雪的天气,你折梅赠我,眼波流转,浅笑轻吟诗一首:
“ 纷纷白雪映红梅,与卿初相识,犹似故人归”
入耳的声音夹着风,盈盈眼波一直望到了我心底,那一刻,我的心跳的特别快,我羞红了脸跑回家,自此便再也忘不了你。
我已到了待嫁的年纪,提亲的人踏破了我家的门槛,我心里念着你,自是不应,你偷偷来找我,与我说男儿本该征战沙场或于朝堂之上成一番伟业,你说待你功成名就,就铺十里红妆娶我。
后来的后来,我也不知怎的就和你在一起了,母亲耻我以未嫁之身委身于你,将我赶出家门,街头巷尾的流言也一句比一句难听,可是我什么都不管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你上京赶考的那天,看着我微微隆起的小腹,信誓旦旦地说你归来之日便是迎我过门之时。
我顶着所有流言等着你,可是等到的,是你迎娶丞相千金的消息,那一刻,万籁俱寂,我只听到一颗心猛地碎掉的声音……
映初。
我一个人无聊的时候总爱去找采薇玩,采薇她娘是个泼辣的女人,有着一口好嗓子,曾经不知是谁偷去了她养在后院的鸡,她就是操着她那副嗓子在巷子口骂了一个下午……
采薇她娘并不喜欢我去找采薇玩,她似乎对我抱有某种敌意,所以我跟采薇玩的方式就是躲在她家后院的榕树后面说悄悄话。
不过采薇她爹倒是很喜欢我,他爹是个读书人,会吟诵一些我听不懂但是很好听的诗句,每当他爹吟诗时,我都会想起我爹,我想我爹也该是这般斯文俊秀、温文尔雅的样子吧。
当我跟采薇坐在榕树后时,采薇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去小学堂念书,他爹是小学堂的教书先生,肯收女娃娃。
我沉思了半晌,刚想回个“ 好”字,却意外地听见了我娘的名字,仔细去听,却听到了我一生都不想听到的话:
“ 曲江临,我告诉你,当初宋长疏迎娶相府小姐时,寒秋那小贱人仍执意要等着他,如今他相府满门抄斩,寒秋那贱人即便等不来宋长疏,也不会看上你”。
采薇她娘尖利的嗓音回荡我耳边,我觉得心口生疼,比以前受到过的任何一次嘲笑都疼。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我爹这么多年迟迟未归,竟已是另娶他人,那我娘知道吗?她若是知道,又该是怎样的伤心……
我甚至没有跟采薇说一声再见便失魂落魄地往家跑,我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地离开那里,可是要跑多快,才甩得掉,那残酷的事实。
寒秋。
当丞相府众人密谋造反,证据确凿,圣上责令秋后问斩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时,我竟忽地笑出声来,我终于可以解脱了,这世间再不会有我要等的人了,可是我明明在笑,心里为什么那么难过呢?
宋长疏,这几日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着红裳的女子一颦一笑灿若明霞,那俨然是我十七岁的样子,若那时不曾在桃林遇见你,抑或是遇见了也不曾对你动心,那我这一生会不会不一样?
他们都说因为我爱着你,才会这般痴痴等你,其实我只是爱上了那片桃林,爱上了那天的云和霞,像极了我梦想去到的天涯,只是我想说的那三个字,你再也没机会听到了吧……
宋长疏。
刑场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看着刑场外围着的人群,努力寻找那个女子的身影,如果此刻问我这一生的遗憾,那应该是为了权势,放弃了此生的挚爱吧。
但我并不后悔,也没资格乞求原谅,我只是深深明白寒门士子读书的悲哀,我只是想找个强有力的后盾一步一步实现我的抱负,所以入赘孙家,当相府姑爷,我从未后悔。
我曾经无数个夜晚自梦中醒来,看着枕侧熟睡的榆婉,我都会有一丝迷惑,我娶了榆婉,仕途已经一片明朗,可我为什么还这么不开心?
我时常想起那个叫寒秋的女子,还有我从未见上一面的孩子,想起我与寒秋在一起困窘但开心的日子,我知道,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寒秋在等着我,可是我没有勇气,抛下如今的一切,去过从前那种贫困潦倒的生活。
或许我这样做很自私,可是俗世中的爱情,终究是要向现实低头的,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跟寒秋说声“ 对不起”,我也希望她能找个爱她的人好好过日子。
太阳直射大地的时候,身侧的刽子手举起了那把磨得锃亮的刀,我知道我这一生只剩下一分钟不到,在我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我弯了弯嘴角,在心里笑了笑,她终究还是来了……
映初。
母亲走了,冬季的第一场雪后,她在榻上去得很安详。
母亲用一生的时间来等一个人,那个人来过一阵,又以一种决绝的姿态离开,谁又能说得清楚,谁是对的,谁又错了。怪只怪造化弄人,情深意重的遇上了薄情寡义的,杀伐果断的遇到了藕断丝连的。
收拾母亲遗物时,在母亲的贴身衣物里找到了那块我多次寻找未果的手帕,手帕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但隐隐可以看清上面苍劲的笔法下缠绵的笔触:“ 纷纷白雪映红梅,与卿初相识,犹似故人归”
苍劲的字下面,是一行秀气的簪花小楷,应该是无数次被人用笔描摹的缘故,字身周围散开淡淡的墨痕,但是字体却异常清晰:
“ 望君早日归,免妾长相思”
小字的旁边,绣着一树怒放的红梅,而轩窗外,梅花被雪覆盖,还来不及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