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2:22,何蔚又检查了一遍所有的东西,都在,才吁了口气,准备睡下了。项镜泊不到九点就上了床,“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他说,“我得早点睡。”
“明天要打硬仗的明明是我……”何蔚心里想,嘴上却并没有说。她半蹲下身,想把行李箱的拉链拉起来,突然一股温热的洪流从两腿间奔涌而出,她顺势跪倒在地,用手托住腹部,身体向后靠在墙角上,大喊:“项镜泊——我破水了!!”
一秒钟后,隔壁房间传来一阵窸窣咣当的声响,项镜泊几乎手脚并用地冲过来,“何蔚!怎么破水了?!不是明天才生吗?!现在怎么办!!”
“唉——”何蔚叹了口气,“你别慌,你找个枕头帮我垫在后面,衣服在那儿,你给我拿过来。你再把箱子搬到车上去,座椅调成平躺,弄完赶紧回来接我,咱们马上去医院……对了,那个文件袋你别动,我自己拿着。”
项镜泊得了令,扛起行李箱就跑,何蔚在后面喊:“项镜泊!你把鞋穿上!”
02
何蔚没想到孩子会在这个时候来,以至于她拿到怀孕诊断报告时,惊得差点跌坐在地上。她并没有马上告诉项镜泊,而是给方桦打了一个电话,她没做任何铺垫地说:
“你周五有空吗?陪我来趟医院。”
方桦问:“你怀孕了?”
什么都瞒不过方桦,何蔚沉默了一阵才回答:“是……”
方桦追问:“项镜泊知道吗?”
何蔚说:“我没跟他说。”
方桦又问:“你想好了?”
何蔚打起精神:“我想好了。”
方桦那边传来翻本子的声音,过了一阵,她说:“这周五我有时间。”
何蔚最喜欢的就是方桦这点,她从来不说“你应该……”或者“你为什么不……”何蔚怎么样,方桦都能帮她自圆其说。
……
03
家离医院并不太远,但何蔚感觉项镜泊已经开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半躺在座椅上,宫缩已经到每6分钟一次了。按孕产课上讲的,当宫缩频率达到每2-3分钟一次的时候,就要开指了!
“何蔚,”项镜泊扭头喊她,“你没事吧?咱们快到了……”
何蔚刚想说话,突然下一波阵痛来袭,阵痛频率和力度加剧,打了她个措手不及,腰腾地紧绷起来,僵硬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地颤抖!“疼啊——”她喊了一声,吓得项镜泊一脚狠踩下去,车速嗖得提起来。
04
周五,07:20,方桦比约定时间晚了20分钟才到,她急匆匆跑进妇产科的楼门,人潮扑面而来,仿佛全世界的女人都在这个时候怀了孕,但她还是一眼就逮住了何蔚。何蔚正靠在一根柱子上,像溯流而上的河水中硬戳着的石头。
方桦迎上去,何蔚直起身来。
方桦说:“现在要上去吗?”
何蔚说:“等我一会儿……我要跟你谈谈……”
方桦说:“我知道,所以我晚到了一会儿。”
何蔚勉强挤出一点笑来,“所以我也没催你。”
何蔚没想到自己会有孩子,她打心眼儿里就不想要孩子!为什么要生孩子?何蔚想,项镜泊就是个孩子!项镜泊不是她的人生伴侣,项镜泊是她的儿子!
“项镜泊想要孩子吗?”方桦问。
“想。”何蔚照实说。
项镜泊虽然自己还像个孩子,但并不妨碍他想当父亲,每次造孩子的运动他都很卖力……卖力之后就开始热情地畅想,畅想到下一次警报解除……畅想了多少次都记不清了,警报解除了多少次,也记不清了。何蔚很配合地跟项镜泊一起去做了全套检查,并没有查出所以然,因此唯一的解释只能是缘分未到,项镜泊还安慰她:“大概注定了咱俩要过一辈子二人世界!”
但和项镜泊过一辈子二人世界已经不是何蔚的梦想了……或者说,不是何蔚现在的梦想。
05
何蔚被推进待产室的时候,宫口已经开到了二指。宫缩开始不间歇地发动,肚子里像装了个大型的抽水泵,开足马力轰——轰——地向外泵,每泵一次,何蔚都觉得命被抽掉了一成!
项镜泊不知死活地申请进来陪产,他穿着白色的陪产服,看起来有点儿滑稽。他小心翼翼地跪在何蔚身边,除了抓紧她的手,不知道自己还能干嘛。何蔚并不想让他进来,他进来能干嘛?要是晕死过去还得抢救!
陪产之前项镜泊上过几次孕产课,他觉得自己已经成竹于胸了,他觉得何蔚不能没有他,他要见证那一伟大的时刻!然而一进产房,白晃晃的灯和白晃晃的产床,以及何蔚疼得那原形毕露的凶相,项镜泊的心脏就一攥一攥地跟着疼了起来。
项镜泊晕血,连鱼都不敢宰杀,家里这种杀生的事儿从来都不是他做。何蔚又不喜欢吃肉,干脆连做都不做了。“你想吃肉就回家找你妈!”何蔚说。项镜泊也不恼,果然馋了就回家找他妈。他回去一次,何蔚就恼一次,按理说不应该恼,但就是恼!
06
“我有点犹豫……”何蔚小声地对方桦说,声音里带着微微的颤。
“你是担心自己担负不了这个孩子,还是担心项镜泊?”方桦的问题总能一刀命中七寸。
但何蔚并没有直接回答,“我刚刚和A公司谈好,他们在泰国有一个新项目要上马,派我去负责前期铺垫。”何蔚说,“大概要一年,下个月就走。
“你跟项镜泊说了吗?”方桦扔出第二刀。
“……没有,我还没想好怎么跟他说,如果那边进行得顺利,我短时间是回不来的。”
“那你们俩的未来怎么规划?”方桦说。
“……我还没跟他说孩子的事。”
“他肯定不同意你打掉。”
“对他肯定不同意!”
“生下这个孩子就全盘打乱了你的计划。”方桦说。
“那样A公司肯定是不能去了!我为这件事筹划了大半年,要是生孩子,我还得继续困在这儿,一个人吃力地养两个儿子!我的计划全泡汤了!!该死的项镜泊!你知道我争取这个机会有多难!”何蔚恶狠狠地骂起来。
“你这不一定是儿子。”方桦绕开了这个话题,“我看八成是个女孩儿。”
方桦知道,何蔚其实很想要个女儿。何蔚每次去方桦家,只有三分是为了看方桦,倒另有七分,是为了看方桦的女儿小朴朴。何蔚是打心眼儿里喜欢那绒团儿似的小姑娘,从她生下来就自告奋勇去做了她的干妈!所以很难想象,何蔚会不想生孩子。
方桦这么一说,何蔚就不出声了……
“就算日后你真离开项镜泊,还有一个孩子是你的骨血,走到哪儿都是你的骨血。”方桦说。
“你是在劝我留下TA……”何蔚把脸埋进手掌心里,她一晚上都没合眼。
“我是怕你后悔。”方桦说。
07
“你快去、快去叫大夫、疼啊、求求你快去!大夫!我要大夫!啊——”何蔚在产床上已经死扛了一个小时,大夫只来过一次,查了宫口,说还是只开到二指,初产妇,不会那么快。教了她怎么呼吸和用力,又叮嘱了项镜泊几句,就出去了。
项镜泊慌不择路地跑出去,在门口差点绊了个跟头。
过了好一阵大夫才过来,又检查了一遍,胎心目前没有异常,宫口已经开到三指。“疼是肯定疼的。”大夫说,“你不能大喊大叫,要保存体力,一会儿才到真正用劲儿的时候。”又嘱咐家属,给产妇喝点水。
项镜泊赶忙把水端过来,比划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喂,想把何蔚扶起来。何蔚瘫在产床上,哪有起来的力气,她满头大汗,头发一捋一捋的糊在眼前,什么都看不清,“吸管!”她低低地嘶吼了一声,“不是有吸管!”项镜泊恍然大悟地翻出吸管插进杯子里,给她喂了几口水。
……何蔚总算缓过点儿神来,她已经慢慢适应了这种疼。这种疼很难形容,就仿佛自己从生下来开始就一直这么疼,疼了三十多年,这种疼掩埋了所有其它的触感,让人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甚至刀割在身上都没感觉!疼到——她已经不记得“不疼”是什么滋味了!
妈的!为什么要生?!
08
“所以,为了怕后悔所以要生出来?”何蔚问方桦。
“有些事后悔可以重来,有些事后悔也没有回头路。”方桦说,“所以你要权衡好,这个孩子和那个项目孰重孰轻……当然还有项镜泊。”
09
项镜泊……何蔚咬着牙瞪着项镜泊,就像母狮子瞪着鬣狗。
“我在我在,何蔚,我不会走的!”项镜泊搬了一把凳子放在产床边上,他一条腿跪在凳子上,另一条腿支撑在地面上,身体扑伏在产床边,紧紧抓着何蔚的手。项镜泊面无血色,何蔚趁着疼得不太凶的间歇看了他一眼,他竟然眼角有泪。
10
是啊,还有项镜泊。何蔚想,如果我离开,项镜泊怎么办?
项镜泊其实比何蔚还大两岁,但何蔚不说,谁也看不出来。他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毛病,不抽不喝不赌不嫖,除了太随性。但随性也不能说是毛病,何况何蔚当年看上他,就冲的是这点自在天成的随性。但所谓“你现在最痛恨的,正是当年爱上他的理由!”
何蔚36岁了,她更渴望脚踏在地面上的实实在在的现实感,而不是……有今儿没明儿的随性。
但是她改变不了项镜泊,也不想再为项镜泊而改变。
“但也不能说男人不会因为他的孩子而长大。”方桦说,“尤其项镜泊这种喜欢孩子的男人。”
11
又一波宫缩排山倒海似的来了!一道巨浪砸下来!
何蔚再也顾不上什么“保存体力不要喊叫”的劝解,不喊叫一秒钟也活不过去!她尖厉的嚎叫起来!项镜泊已经把大半个身体抵在产床上,他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何蔚,借以让她靠得舒服一点。
宫口已经开到六指!大夫刚刚检查过,“还挺快的,”大夫轻描淡写地说。宫口开得越快,人越难以承受那种巨大的随时会死掉的疼痛感!
又一阵强烈的宫缩翻涌上来,何蔚的身体几乎要被撕成碎片了,她绝望地大——喊了一声,狠狠地咬住了项镜泊的胳膊……
12
但项镜泊会长大吗?这是一直困扰何蔚的问题。如果重新选择,她还会选择项镜泊吗?如果这时候出现了一个于她而言像罗伯特·金凯一样的男人,何蔚会不会扔下项镜泊拉开车门冲进大雨里跟他走?
最后这个问题,何蔚没跟方桦讨论过。
何蔚觉得自己已经有了答案。
有答案的事不必再讨论。
13
已经开到八指了!
怎么形容“指”数呢?大概和地震的“级”数是一样的。开到八指,相当于何蔚正在经历八级地震。
她拼着命用力向下挤压,但拼尽了也还是觉得完全使不上力。每一口气吐出来都像是这条命的最后一口气,她几乎一口气都吸不上来了……这时候大夫突然喊:
“快!使劲儿!看见头发了!你使劲!已经开到十指了!”
十指……十级地震……然而何蔚几乎要泄气了……开到十指还出不来……前几天一个产妇开到十指还是被拉去做紧急剖腹产了,因为孩子扬着的下巴颏刚好死死地卡在宫口……何蔚大喊:救救我!大夫!我不能死!我要剖!快给我剖!我受不了了!!”
“剖什么剖!”大夫也在吼,“就快出来了!使劲——”
14
如果项镜泊真能因为孩子而长大,何蔚还要不要走?
除了爱与亲情,还有些是不忍和不舍吧。毕竟十年夫妻,你的手就是我的手,斩断了会疼。
何蔚靠在医院的椅背上,沉默地看着方桦。
“夫妻关系最大的挑战,”方桦突然开口说,“不是几年之痒也不是外遇,而是孩子出生之后,你们各自的角色。”
“我们各自的角色……恐怕还要重新磨合。”何蔚向前一探身,低声说。
“磨得合还是磨不合,要看你男人肯不肯花时间在家里。”方桦说,“你要判断项镜泊做不做得到,如果他能做到,你就没什么可犹豫的。”
何蔚挺起腰往后一靠……“你陪我一会儿方桦。”她说。
15
“就要出来了就要出来了!”大夫大喊,旁边两个助产士一个递纱布一个按何蔚的肚子。“使劲啊何蔚!使劲!”项镜泊在身后大声地喊,喊声里充满着兴奋的哭叫声。
“吼——吼————吼——————”何蔚拼尽最后一股死力,把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到下腹部,她喊出了最尖厉的一声,助产士顺势一记按压,大夫在下面一拽!
轰地一下!何蔚突然感觉五脏六腑都一起喷了出去!
空了……
那个紧绷的、胀满的、硬邦邦的身体腾得就空了……剧烈的像地震似的痛感像退潮的海水涌回大海深处,仿佛,从没来过……
何蔚软软地瘫倒在项镜泊的怀里。项镜泊一动不动地搂着她,把头埋进她的湿发……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说话……直到,那小婴孩发出响亮的一声哭喊……何蔚已经空了的身体瞬间被填满了……
是个女孩儿。
和方桦说的一样,是个和小朴朴一样绒团似的女孩儿。
“谢谢你……”项镜泊在身后泣不成声地说,“谢、谢谢你何蔚……对不起……让你、让你受这么多苦……谢谢你、谢谢你何蔚……”
何蔚转过头去,把下巴埋进项镜泊的颈窝里,“谢谢你……镜泊……谢谢你陪我……”
16
何蔚走出医院,她取消了今天的人流手术,突然松了一大口气。
刚拿出手机,就有一条信息追进来,字不多,只有一句:
“你最近怎么样?”
“很好,勿念,不必再联系。”
点了发送,何蔚删掉那个号码,把手机扔进包里,走进闪着光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