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的小学在邻村。离我们村很近,其实都是城边的相隔不到二里地,中间有一片荒地,不像现在都挨上了。
学校就是一排坐北朝南的瓦房,有十余间。院子也是操场,这比我们村的学校好多了,我们村的学校没有院子也没有操场,出门就是一条环城马路,马路虽然挺宽也是土路,土路的另一侧就是城墙的寨沟,一到夏季积结满了雨水 。
我刚上学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好多学生和老师在抢桌椅板凳,还抢黑板擦粉笔,最后还把掉在小屋屋檐下打上课铃的铁块也抢走了。有一群学生举着拳头喊着:柴文毛雍牛!另一群学生举着红本本就喊:龙里服柴文毛!我们一点都不明白啥意思,有同伴告诉我人家说的是英语。
后来才了解原来的学校是三个村合办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分了。其实后来还是两个村合着,分出去一个。我们村的学校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学校,是在一所地主家的仓库里,所以没有操场了,由于学生多了教室不够用,就分散开来,邻村的学校安排为一、三、五年级,我们村是二、四年级。正赶上我上一年级,于是我去了邻村上学。后来想想,我是幸运的,也许这是我整个人生最大的幸运。
校门口朝西是城墙下面的一条马路,校门口里面往南一点有棵槐树,这还是我们一上学的时候栽的,五年了它身子粗的两个大人都抱不住,下雨时或夏天中间课休息室我们都在这棵树下玩这是我们学校唯一的风景 。
教室有三个。第一个是五年级,二是三年级,第三个是一年级,也就是我刚进来的班,这个班没有课桌,只有长木板子横担在用砖和黄泥彻起来的墩子上,木板子不是方正的,全是从大树切出来的板子,有宽有窄的弯弯曲曲的,上面有很多各种颜色的纹路,像一条条湾区的小河。我们从家里带来的小板凳坐在板子的后面。其实已经很不错了,五年级的屋子都空了,怪不得入学那天看到五年级的同学抢桌子呢,原来是两个村闹矛盾了,啥原因我们小孩子也听不懂,反正听说差一点打起来。
沈老师, 从我一入学的第二天认识的,他的脸方方正正,眼睛特别大而且放出亮亮的光。
第一天上学的时候同村的伙伴带我去的。记得我正在门口你端着碗喝粥,邻居的一个小哥哥来我家对门喊与我同岁的阿忙,随后他们两个背着书包一边说话一边走过去,还回头朝我笑了笑。我忽然明白了他们要去上学了!我急忙跑回家喊:奶奶、奶奶,阿忙也去上学了!奶奶出来拉着我的手追出去喊:阿忙啊,带俺也去上学吧!浴室我就跟着他们走了,啥也没带。
我真的像个刚见世面的小猫儿,拘拘缩缩的寸步不离开他们。上课了他们让我挤在他们中间不要把头露出来。
第一节课是位女老师讲课,我稀里糊涂的听到了她那低低的音声觉得很好玩。
第二节课刚上就听到同伴说:快低下头,沈大眼来了!我隔着他们的臂弯看到了一位魁梧的汉子,比我的父亲还健壮,只是眼睛大大的瞳仁黑黑的,额前的头发往上长,像一排站岗的哨兵。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同学们都偷偷叫他沈大眼。他也是我们的校长。
但今天早晨他仿佛矮了很多,满眼的红丝丝。他站在大槐树下召集我们二十八个五年级的同学列队站在操场上宣布:我们五年级从今天起就算毕业了,毕业前的考试成绩都作废,原来定的前几名成绩好的也不管用了。现在有后门的就去县一中,没门的和成绩不好的通通去社二中,也就是新成立的北关中学。还没等我们搞清楚咋回事的时候沈老师又说:这也许是个好事类,成绩不好的不用退班了,跟着跑吧,反正以后升学不论成绩好坏了。 沈老师说完低头走了。我们一下子看到了他走的那么沮丧。
五年级升学考试我和六位班长七人考上了县一中,论成绩我可能在第三名。我整个小学时期的最后一次露头之日就这样匆匆掩埋在尘土之中了。我刚刚冒出的不忿被一阵唏嘘和哄喊声覆灭了。
这一天我失意重重的回了家。我告诉正在梳头的奶奶说:我去不了县一中了,不但我去不了,只要没后门的都去不了啦。老师说现在不按成绩录取按后门录取。奶奶把断在梳子上的花白头发在手指上缠了缠塞进门缝里探口气轻轻道:去哪里也得好好认字才行。
我说老师让交三毛钱领毕业照呢。奶奶说:你把那碎头发卖了吧,有好几卷了。我看看了没有去拿。心想毕业照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再说我那么小,帽子也不好看就算了吧,留着三毛钱可以买本小说。那时我已经迷恋上小说了。
第二天我去领毕业证的时候, 不知为啥老师又说我们没后门的又不去社二中了,通通去社一中。新成立的社一中是以前的城内完全小学。还说我们如果真的去了社二中就全完蛋了,那里都是成绩最差的调皮生。 我很感激老师,后悔前半年还写过老师的大字报。
那是五年级的上半年。有一天上课沈老师说:我们都是臭老九了,你们给我写大字报吧。题目是:学黄帅,反潮流。或者写臭批”师道尊严‘。
我们说:老师,我们没写过大字报啊。
老师说:回去拿钱买毛笔和大白纸,就写老师谁谁批评你们了,对你们发脾气了。
我们说:那是对我们好啊,我们不记恨的。 不行,你们必须写。要不我们老师都过不了关。
我们不会写啊,写啥?
好好想想,我们老师以前怎么对你们不好了。
对我们一直很好啊。
沈老师急了瞪着大眼说:比如说老师骂你们笨蛋了,扔了你们的作业本了,或者用粉笔头砸你们了,或者撕了你们的书本了,或者给你们改作业的时候把作业本划破了。哎呀你们好好想想,要不就瞎编,说老师对你们多么多么不好,就让你们学文化课不让你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让你们参加义务劳动了,不让你们批判资产阶级了,让你们给老师跳水了扫地了洗衣服了。
我们说:没有啊老师,老师让我们做好人好事学雷锋了,我们给老师抬水我们也要喝水的。
老师更急了:哎呀你们真笨,哦,我又说错了。你们写吧,谁写的老师越不好我就越表扬谁。
又声音很低的说:趁这机会好好练习一下毛笔字。又大声说:我求求你们了。老师双手做了一个揖走出了教室。 这下可难住我们了,从来没有想到去批判老师还要写成大字报贴到墙上让所有人看到! 同学们个个抓耳挠腮,左顾右盼不知道怎么写,连草稿都编不下去。大家都去求班长问学习好的同学,可这种事谁都没经过。 沈老师又一次进教室说:你们别作难了,赶快回去给家长要钱去买毛笔和纸张吧,回来我教你们怎么写。
同学们纷纷走出教室,我也回家跟奶奶要钱。算了一下一支毛笔和一张纸以及一瓶墨水最便宜也得三毛多。
奶奶没在家,父亲趴在炕洞子旁的煤火炉前掏炉灰。我及其讨厌的就是掏炉灰,那炉灰的洞子又深口又窄,用钎放不下,只得用碗来挖。可是胳膊又够不到,每一次都费很大的劲半天挖不干净。我看到父亲一头汗满脸的灰。
父亲说:咋半晌回来了?
我说:老师让写大字报呢。
他低着头问道:不好好上课写啥大字报?
老师让写的,给老师提意见。我答道。给我三毛钱买毛笔墨水和纸张类。
父亲依然趴在地上挖着炉灰没有理我。我继续说:老师让回来要钱的,三毛钱就够了。
没有!父亲狠狠地说,头也没抬一下。
我还是没动地方说:老师让拿钱买笔墨的。
滚!
我听到一声炸喊,没看到他怎么一下子站起来飞起一脚把我从里间踹出了外间,随即抄起一把火钳在我的左脚弯上砸了一下,顿时我惊恐万分,脚踝一阵火烈烈的疼痛,泪水忽地涌出眼眶,我不知道是惊恐还是疼痛引起的泪水。随即听到他吼道:滚,滚,再不滚我打死你!
我惊魂未定爬起来一瘸一拐跑回了学校。 同学们都在书写大字报,唯独我坐在位子上发懵。
父亲从我上三年级的时候回来过一次,没几天又走了。听说去当工人了,不知道为什么又突然回来了。有一天我发现父亲在用白粉笔抹他的鞋底边儿,穿的也很整齐,随后奶奶把我支到后院里让我在那里看小人书:别出来,吃饭的时候喊你。没多久我听到了邻居在和奶奶说话,我隔着墙缝看到了两个陌生女人从屋里走出了院子。
这一次父亲没再回矿上去当工人。买了一只绵羊一下学让我去放羊,父亲下工回来也不忘背一篓青草回来。
中午我没回去吃饭。我怕奶奶没回来就父亲在家。我想奶奶肯定去打牌了,没准打牌能赢回来几毛钱就够我买笔墨 了,等下午下学再回去吧。下课后我坐在教室门口的台阶上发呆。脚腕开始火辣辣疼起来,我想不明白父亲问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去年他回来的时候我正用铁丝做打火柴棍的手枪。铁丝很硬,钳子扳不动,父亲刚好从地里回家,我还有点紧张正准备躲开,父亲走过来结果钳子和铁丝几下子就弯成了盒子枪的模样。我惊呆了,不是惊呆父亲的力量和灵巧是惊呆父亲第一次给自己做玩具。我与父亲的交集几乎没有,只记得在我生病的时候背着我进过一次医院。对父亲一直很陌生。
下课了我蹲在教室外的后门边上轻轻揉摩脚踝上的肿块。这是第一次挨父亲的打,又是这么突然和凛冽。我在检查我的过错,是什么让父亲火冒三丈,不过三毛钱的事?没有人哈护,也没有人劝慰,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就在我闷闷不乐的时候有位同学喊我了:快点,你爹来了。我抬头往外看,看到父亲推着自行车站在校门口。我感觉那么意外,我从一上学就没有人接送过,都快毕业了父亲怎么来了,但很快意识到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父亲不会再来揍我一顿吧?父亲看到了我,我就这样孤零零的蹲在墙角惊魂未定。父亲看着我随即向我招手。我不假思索的走了过去,像个木偶。因为我没有别的亲人,尽管对父亲陌生,又刚打了我,可我没有别的选择。
父亲递给我一个麻花,黄灿灿的,每一根像钢丝一样扭曲着绕在一起。父亲一句话没说,我也没说一句话。父亲掉头推着自行车走了。有个同学看着我说:你爹真好。我低下头不知道怎么着掉下了一滴眼泪。
记不清怎么怎么弄到的毛笔和墨水。好像是同学借给我的。我开始写大字报,写什么呢?从哪里找到老师的问题。我努力回忆这几年来怎么被老师批评被老师打骂的事。
想起来了,有一次上课我的脑袋发痒就用笔在头发里挠痒痒,翻书的时候忘了取下来就插在乱哄哄的头发上。老师讲完了说把黑板上抄一遍。这时我却找不到笔,翻遍了书包和书桌没有,问同桌也没有。我抬起头对老师说:老师,我的笔找不到了!老师看看我,从讲桌上捡起一粉笔头朝我的头砸过来:摸摸你的脑袋! 同学们一看我的脑袋都哄堂大笑。
但这事不能写 ,因为不是老师的问题。那就写那一次吧,写生字的时候有一个变字,我总是在亦的下面画一横,第二天发下来的本上老师打了×,同时在旁边画了一个下不封口的方块。我依然那样将错字填上。第三天作业本发下来我一看老师在变字后面画了三个不封口的方块。我依然填了三个同样的字。第四天作业本发下来我一看老师在本子上画了一大张不封口的方块,我以为老师认为我写的不规整吧就又交了上去。第五天老师一上来就把本子撕了两半摔给我的面前说:你还跟我较上劲了,好好看看字典里怎么写的再交上来好不好!我低下头找到字典一看,还真是没有那一横!今天想起来是我错了可老师不该撕我的作业本啊,弄得我在班里多丢人!不行,这事是老师的不对。于是我找到了素材就写老师的大字报!
当我写到撕作业本的时候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撕’字,于是找到老师问那个‘撕’字怎么写。老师在跟别的老师聊天,随便告诉我说:提手旁,后面是个斤,中间是个qi。我就按照老师说的写了。第二天老师把我叫到我们贴到墙上的大字报问我:那个字怎么念?我说是撕啊。老师说:我怎么没见过这个字,是你自己创造的?我说:不是您告诉我的?说提手旁后面一个斤 中间一个齐吗?老师又瞪起了大眼:谁让你写这个‘齐’,应该是其他的‘其’好不好?我小声道:应该是整齐的‘齐’,两手对齐了才能撕下来么。老师举起手要打我脑袋的时候突然停下来说:你还有理了,自己撕了重写!
可惜了我两张大黄纸和半瓶子墨水。看着满院墙的各种颜色、各种字体歪歪扭扭的大字报,总觉得是我写得最好。不曾想唯独把我的揭了下来。
我的脚踝依然疼痛,晚上摸感觉多了个疙瘩,我没有告诉奶奶。放学了我开始牵着刚买回来的绵羊去地里放,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不买只小的,我根本拉不不动它。往地里走的时候它撅着屁股不走,我就在后面用鞭子抽,它依然不走,我急了就用鞭杆打它的屁股,它一下子爬起来挣脱了链子,我追上去把链子栓在我的腰上。就这样我们俩走走停停高了我一头汗才牵到地里吃草。听父亲说花了十七元买的,千万别丢了,丢了就没钱再买了。父亲在铁链子的一头逃了根大铁丁,到地里看到草多的地方就将铁柱字用砖扎到地里面,这样它就会绕着它在周围转着吃草。天黑了我拔下铁柱字拉着它准备回家,没想到它跑的快,把我拉到了,气的我在它的屁股上扎,它还是跑,完全不顾我还是个孩子,回到家看到羊皮股上的血印子心里难受的不得了。告诉奶奶我不想放羊了,让奶奶告诉父亲赶紧卖了吧,不然把我累死了。实在不行就让父亲买只小羊羔吧。
幸亏父亲这一次没有走,在家里待了好多天,每天下工回来背篓里装满了青草。不上工的时候父亲就自己牵着羊去放。我下学后也去割草,后院的邻居养了好多只大绵羊,老爷爷估计有八十多,满脸的白胡子,没有胡子的地方就是黑疙瘩,一条牛皮鞭子在空中摔得啪啪响,十几只大绵羊就排着队乖乖的在前面走,老爷子臂弯里夹把雨伞,还带着马扎和装着水的葫芦跟在后面。在我来到这个家就看到老爷子放羊直到他去世没见过他干过别的事。它的孙子跟我同岁,我们下学后就在一起去割草。从此他教我怎么认识什么是草什么是苗子。
”这是茅草,羊是不吃的,没有营养。这是牛草,是羊最爱吃的,还有摆子草,在这儿你来看“。他带着我一样一样的辨认,这是蓑草,长得跟韭菜一样。于是他用镰刀挖,挖出来的根茎全是小小的葫芦,他说:这葫芦能吃。于是我们就挖着吃。虽然茅草样式不吃的单茅草根可甜了,于是我们又挖茅草根吃,果然是甜的。跟着他我认识了好多的草,牛草和谷草小的时候是一样的,长大了就变了,真奇怪。还有万年青、抓地蘘、鹭草、结节草等等。又一次他对我说:你知道星星草吗?我摇摇头。摊在底边揪了一根仗着好多芝麻装的草说:这就是星星草,你把它放进嘴里咬住了就看到白天的星星。我觉得很神奇就放在嘴里,他说你绷住了,头往天上看。我照着做了,他一使劲拉草茎,落在我满嘴都是草沫子。他哈哈大笑说:这是骗你的!
学校后面是一块田地,角落还有一口水井,下雨后我们一下学就去看那口水井,比比谁的胆量大。地里种着半人高的芝麻,下学后从地边过趁人不注意就揪一颗,然后到没人的角落掰开喇叭嘴吃那白嫩的米粒,也不是很香涩涩的,但想肯定挡饥。我们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被填了。
从家到学校有两条路的,一条大路。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条穿过一片荒草地的小路,基本都是它承载得我整个五年级的岁月,好奇温馨又独特,充满了无限的遐想和离奇。请关注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