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四十分,终于排到我了。从成都市到东山县唯一的一班火车,九点二十分就要开行。
天还没亮,就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说是祖母去世了,葬礼明天举行。她还专门叮嘱,我作为长房长孙,今天无论如何得赶回去。
身后是长长的买火车票的队伍,身前的窗口里,坐着一个穿制服的女人。
这是个肥胖的女人,一只硕大的脑袋搁在脖子上,两颊的肉向下沉甸甸地吊着,一大堆松弛的皮肤里藏着两只小眼睛。这种长法,如果配以满脸笑容,便是一副慈祥的弥勒相;而像她现在这样,两只嘴角也向下吊着,眼睛里透出严厉的光,则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东山县民常用一种调侃的方式来化解对这类威武之相的恐惧,他们叫它猪头。
此刻,我小心翼翼递给猪头一张一百元的钞票:“买张到东山的票,最好是卧铺。”
“卧铺没有。硬座五十九元。拿零钱来。”猪头没抬眼,右手一动,钞票就飞了出来。
打开钱夹,在几张百元钞票、十几张皱巴巴的角票和几个叮当作响的硬币之间,我终于搜寻出了六张十元来。
“给你说拿零钱来。”猪头在胸前的抽屉里翻了几下,把那六张钱拿在手中,并不给我出票。
“这就是我最零的钱了。”
“哪里有那么多一块钱给你们找零,”猪头气冲冲地说,“一天准备得再多都不够。”
“快点,我们还要赶时间。”排在我背后的男子已经不耐烦了。
“不用找了,快把票给我吧。”
“不找零钱,那怎么行?”猪头一脸正气,“一分一厘的账都错不得。”
“快把票给我吧,我有急事。”
“钱都没弄清楚,哪可能把票给你?”猪头说,“到这里来买票的,哪个没有急事?”
“你有了零钱再给,我过一会儿来拿。”这就叫虚与委蛇吧。
“这里进进出出这么多钱,哪里记得住你那一块钱。”
“那你打张欠条给我,好不好?”
“哪个有时间给你打欠条?”
“我真的不要那一块钱了,快把票给我。”
“我未必还要你的钱?”猪头终于愤怒了,把六张十元钞票“叭”的一声扔在窗台上。
“不是你要我的钱,是我家里有急,急,急事。”我本想跟她讲讲大道理,说准备零钱是你们铁路机关的职责,不是我们顾客的职责,但后面的男子已经在推我的肩了。
“你不买就让开,我还要赶路。”他把我掀到一边,对猪头说,“我这里是零钱,不用找。”
“我真的有急事,我家里死人了。”
“死人了。”我听到四周传来讪笑。
我挤上去,但推不动他,我的头只在他肩膀处。
男子一只手把钱递进窗口,一只手抓住我的衣领,用力向前一送。
我跌倒在地,再一次听到了来自上方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