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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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会喜欢虚伪,没有人。
人们只喜欢真诚。
而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这一生里,原来每个人都有着自己下不了的车。
尽管世界那么大。
每个人,伟大或卑微,一定都有那么一刻,也许因为一个人,也许是因为一座城,也许是因为一个念头,也许,只是因为命运。
你留在了原地。
你想过那么多的可能,为一万种结局欢呼落泪,但是最终你依然只是留在原地。
想做的事情,想爱的人,想说的话,终究都只是想。
“生日快乐啊,思思。”在我吹灭了蛋糕上的蜡烛之后,程宇对我说。
他拿起刀叉,为我切下蛋糕一角,亲手喂到我的嘴边,笑吟吟地看着我,“来,尝一口,我专门给你定制的哦。”
我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眼睛,张嘴抿了一口。果然,鲜奶里裹着的是能让我过敏的芒果块。我不敢细品,囫囵地嚼了几下吞了下去。
“来尝尝排骨汤吧,我熬了很久的。”我站起身来走进厨房,在起锅时往里面倒了大半瓶子的糖和盐,外加大半瓶白醋。
等程宇拿起勺子喝下一口,我不动声色地对上他的脸,他只是轻轻地挑了挑眉。
“谢谢,很好吃。”我们同时微笑起来。
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我们给对方铺下一个个看似温柔的陷阱,看谁能先撑不住说出那句话。
1
那件事大概是我十岁那年的冬天开始的。
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天晚上我和妈妈又一次大吵一架,不同的是那次我说出了“我并不想要你这样的妈妈”,说完我们都愣了一下。
她看起来很伤心,眉头笼成了倒八字,像极了委屈的小孩。
我极力压下内心浮起的些许歉意,只因为这类事情之前发生过太多次了,反正妈妈第二天早上还是会走到我的床前,亲亲我的额头叫我起床,我们也就算是和好了。
可是第二天早上,我是被客厅里传来的动静吵醒的。等我爬起来,发现爸爸一个人神色紧张地坐在沙发上。当他看到我的时候,用一种很疲惫的声音说: “思思,你妈妈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我大脑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看着爸爸。
“我是说,思思,你妈妈消失了。我起床就发现她不在房间里,刚刚找遍了房子每个角落也没看到她。”
“怎么可能?她这个时候应该在厨房准备我的早餐,今天是星期五,早餐应该是朱古力热牛奶、吐司和煎鸡蛋。”
我下意识冲进厨房,没有,没有妈妈。妈妈不在她该在的地方,这是第一次让我觉得有些恐慌。
我垂下手臂站在那里,爸爸叹了口气,强打起精神站起来:“我先开车送你去上学,然后我再去找她。”
无论什么时候,他们总是把我放在第一位,纵使自己的妻子凭空不见了,爸爸也是先处理好我的事。
那天天气很冷,车窗上蒙着一层雾气,偏偏车载暖气像是出了问题,风呼呼吹着,车里的温度却始终没有升起来。
车子绕到小区后门的时候,我正好趴在窗子边上用手去擦那些雾气。
“爸爸。”我突然开口。
“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看见了妈妈,在后门的那个垃圾场里,我不确定她是否也看见了我,因为她并未与我目光交错。
我们经过的时候,一些工作人员正从一辆大卡车上下来,将妈妈还有其他一些装日常垃圾的塑料袋塞进卡车的后车厢。
然后大卡车就开动了,排气管里冒出浓浓的黑烟。遮天蔽日,隔绝了我泪眼模糊的视线。
在那个冬天的早晨,我的妈妈被环卫车拉走了,和她一同被拉走的还有小区的几张熟面孔。
2
“废弃指数”这个词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当天所有的媒体都在报道政府新出的垃圾回收政策,首次将人,也归入可回收的一种。
“所有人根据过去被关系密切的人,口头或者行动丢下的次数算出一个数值,次数越多,数值越大,就说明这个人的情感关系糟糕。”
“为了防止资源的流失与浪费,被抛下的人会被运送到废品回收站,等待拍卖。”
“为了规避伤害,同等数值之间的人才可以互相进行回收和建立新的亲密关系。也就是说你一旦被回收,原本与你建立亲密关系的绑定人无权再将你拍下哦。”
电视里那个化着烟熏妆的女主持人嘴角噙着一抹蛊惑的笑意:“因为,你值得更好的人。”
这又是哪一本三流小说里看来的话啊。
举行拍卖会那天我们去了现场,按照规定,我和爸爸都没有回收妈妈的资格,我们坐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眼睁睁地看着妈妈被其他人举牌带走。
紧接着学校举办了家长会,爸爸在教室里看见了妈妈,她坐在了其他同学的位置上。
我的妈妈成了别人的妈妈。
一夜之间,身边所有人的人际关系都仿佛进行了一次大洗牌。
很多家庭前一夜发生无心的口角,放出伤人的狠话,没想到却得到了如此严厉的惩罚:身边人被回收进入另一个家庭,开始另一段感情。割裂变得轻而易举,却又无可挽回。
接下来的生活虽然诡异但也顺理成章起来,人们彼此之间的交往都变得小心翼翼。
就算是只能选择同等数值的对象,大家也害怕自己在恋爱关系中或婚姻关系中被对方抛弃使得自己的“废弃指数”又高出一点,以致将来只能被“更烂的人”接收。
甚至还有人成立了“拒绝被回收协会”来避免那样的“自甘堕落”。起初会员蜂拥而至,所有人都默念单身誓文,团结一心。
可即便如此,压抑了一段时间之后,依然有人偷偷谈起了恋爱。感情无法人为控制,即使知道会有恶果也一头栽进去。
只要谈恋爱,就会有人提出分手,自然也会有人苦苦哀求。
是以,大部分人的“废弃指数”依然在稳步上升。
数值公布的那天,周围人投来的炽热目光让我稍稍从失去妈妈的沮丧中缓解过来。
我的“废弃指数”为零,一度被众人捧为“天之骄女”。所有人都对我说: “思思,你一定是特别优秀才受到上天如此的眷顾。”
之前说过,我一向是受到关照和爱护长大的。
或者说,我总是在任何人想要丢下我之前先下手为强。
3
知道程宇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十九岁,他的蹿红几乎是在一夜之间。
那时候娱乐圈已经萧条了很长一段时间,大量的明星在数值公布之后走下神坛,所有人的过去几乎从一个简单的“废弃指数”就可见一斑。
表面上再风光,也掩盖不了过去的痕迹。父母离异、苦涩恋情、朋友反目……每一段陈旧的过去都在提醒着热情的粉丝们他们眼中光鲜的偶像曾撒过的谎。
但程宇不同,他的“零废弃指数”加上英俊的外貌,几乎顺理成章地成为当红小生, “零绯闻”为他保证了足够的热度。
所有人都在讨论程宇的完美无瑕和遥不可及,女孩们向往他,却又明白自己无法得到他。想想也是,受规定限制,能够和他交往的原本就没剩下几个。
这也成就了他不可动摇的“梦中情人”的形象。
当时周围的同学很多都变成了程宇的忠实迷妹,她们会在讨论的空隙里想起我,朝我投来一个含义不明的目光。
我没有程宇的好运气,因为数值不对等,我没办法和人交朋友,在学校里总是独来独往。
时间久了大家开始发现,对我这样的普通人来说,“废弃指数”为零完全是个鸡肋,带不来什么了不得的好处。
我对此一笑置之,有些事强求不来,何必费心。
大学毕业那天,爸爸来看我的毕业典礼,他站在台下看着我走过那个台子。
这些年他陪我走完了一段长长的路,我下意识地抬头去看他的时候,却发现他的眼睛里像是藏着危险的暗礁。
那天之后的爸爸就变得有些不对劲了,他变得邋遢、健忘,好像我毕业这件事成了他迅速变老的借口。
他有的时候一出去就是一整天,甚至到晚上也不曾回来。他像是急不可耐地想要逃离这个家,在不需要担负对我更多的责任之后。
“爸爸这么想走的话,那就走好了。”某次,我对着头发上有星星点点花白的爸爸说。
暗夜在我们头上挟着流云疾驰而过,我们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像是逃出了一个巨大的牢笼。
第二天,爸爸也被归进了回收站里。
房间里变得空空荡荡的,陷入了一种长久的死寂中。一个星期后我找到了合适的工作,接着物色了公司附近合适的住处,等搬家公司来一趟收拾走所有有用的东西,余下的归入垃圾桶之后,我便不再回去了。
每个人都有了新的去处。
很久以后,我再想起这些事,渐渐觉得其实被丢下的那个人是我。无论媒体上怎么大肆宣扬“废弃指数”为零的人幸福指数最高,是因为受到了周围所有人的宠爱才会那样。
但事实是,当时的妈妈一定是厌倦了那样单调的生活,爸爸也想要组建完整的新家庭,所以都先后离开了我。
从来不被丢下的人,不是不敢爱的怪物,就是被人宽容却不自知的傻瓜。
4
所以当程宇找到我的时候,我几乎有预感将要发生什么。
他坐在我的面前,看也不看我:“蒋思思,我知道你。”
那份数据表年年人手一份,我和他始终名列前茅屹立不倒,他对我的名字眼熟也是自然。
“我来是想问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他接着说下去。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念一动,我说:“好。”
“你竟然不问为什么?”他显然有些讶异。
“你来问我这个问题,应该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吧。我已经给了你肯定的答案,不正是你想要的吗?”我说。
我不过是觉得自己一个人已经太久了,难免有些寂寞。
这总归是—个机会,把我从一个人的状态里解救出来。
程宇来找我是有原因的。那个时候他遭遇了人气下滑的危机,那种危机是不可逆转的,靠他拍再多的偶像剧、筹备再多的演唱会也无法拉回来。
因为那时候有另外一种说法开始发酵——“连恋人都不曾有过的偶像明星不会太可怕了吗?” “有七情六欲的明星才更可爱吧。”
至于是谁操控的,程宇心知肚明。他成为明星,娱乐公司的赢面太小,所有的资源倾注在他一个人头上,不如广为撒网来得更快。
要把所有人的注意力转移,只有改变大众的喜好。
程宇面对那样的局面,能做的只有摆脱零绯闻的现状,迫于规定,我是出现在他的搜索范围内的唯一选项。
可恋情的宣布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帮助,他棋行险招,却失去了原本还算忠实的一部分粉丝,那些粉丝见偶像公开恋情便心灰意冷地将注意力转向他人。
成就程宇的,最后反过来也毁了他。而那个时候程宇再想反悔,却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建立的亲密关系已经被确认。
我们搬到同一个屋檐下,学着习惯对方作为恋人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起初还有一些狗仔好奇我们的生活,拿着照相机跟进跟出,程宇也乐得扮演一个合格的男朋友的角色。
他还算乐观,总想着能靠一己之力翻盘重回事业巅峰。我不去追究他那些甜蜜是出于真心还是作秀,我厌倦的速度之快,超出了自己的预期。
反正我们谁也不爱谁。
朋友没得选,爱人也是,用假意怎么换得到真心?
5
新的一轮数据公布之后,我和程宇的“废弃指数”仍然以两个刺眼的零排在榜首,像是两个茕茕孑立的异类。
在某个早晨睁开眼醒来时,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和程宇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两个不曾被丢弃的人,我们的“废弃指数”依然为零。
假如有一天醒来,如果我无法再忍受现状率先说出那句话,我便会成为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不可回收物”。比起殊荣,这更像是一个诅咒。
当程宇的态度越来越敷衍,带回来的食物总是我不喜欢的,行为举止也向着我们之前约好的方向背道而驰,我便知道他想做什么了。
我们都想争取那一点可贵的选择权。
只要被抛弃就好了,只要逼对方无法忍受自己,然后被送入回收站,哪怕那么一次,将来就会一片光明。那是“废弃指数”为零的我们的最后一点希望。
为了这个目标,我们死咬着不肯先说出丢弃对方的那句话,在对方面前使着再明显不过的坏,像是苦着脸却不能被人看见的小丑,带着无人艳羡的神圣荣耀,直到天长地久世界尽头。
这样坚贞不朽,又这样孤独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