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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农村,从小生活在低矮的白墙灰瓦的小房子里,张悦的童年比同龄人要结束的更早。没有玩具,没有礼物,就连别的小伙伴每天都能吃到的糖果对他来说都只是过年才有机会尝到的奢侈品。
贫穷像盛夏时山雨欲来的天空,厚重的乌云压的人喘不过气来,造就了张悦如今的早熟,也比别人家的孩子更加懂事。
可能是因为常年风吹日晒的在地里劳作,从张悦上高中开始,父亲的身体就开始变得有些差了。好在看过医生之后问题不大,只需要稍作休养就没事了,否则昂贵的医药费对这个贫穷的家庭来说又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
休养这种事对于农村家庭尤其是这种穷困潦倒的农村家庭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奢望,所以对于张悦父亲身体越来越差的事,在大家眼里除了惋惜再没有别的什么想法。倒是父亲最近时常有些精神失常,让人觉得很惊奇,据说有一次还被人看到半夜跳进门口的池塘里,幸而被人及时救起,没什么大碍。从那以后,村里人看向自己一家的目光总是带着同情,大家都在传“张悦的爸爸是个神经病”。
这天星期天,张悦照例很懂事的在家里收拾好东西准备去学校,因为在校住宿,每个星期周末才回家一趟。
当他拿起父亲的玻璃保温杯摇晃着准备将杯中的茶水倒掉换新的时候,细心的他发现杯底有一颗紫色的晶状颗粒。
小心翼翼的将其从茶叶的残渣中择出,细细的观察,张悦心中陡然一惊:“这是?呋喃丹?”从小就活跃在田间的张悦对这种棉花用的农药极为熟悉。
初秋依旧炎热的天气里,张悦只觉得周身寒冷刺骨,寒毛乍起。呋喃丹,剧毒!这种东西怎么会在爸爸的茶杯里?又是谁放的呢?这么小的颗粒虽然一次不会致死,但长期泡在茶杯里,结果可想而知。
强压下心中想要找人问个究竟的冲动,张悦不动声色的将茶杯一遍又一遍冲洗干净,末了又换上新茶。要赶着去学校了,没时间继续探究下去。
收拾好东西,临走前张悦将茶杯递给坐在门口树下小憩的父亲,特意叮嘱道:“爸,浓茶喝多了不好,少喝点,又不是什么好茶叶。”
“嗯,啊?噢,晓得了。”
也不知父亲听进去没有,见父亲神色如常,张悦也不再多说什么。去学校的路上,紫色的呋喃丹一直在脑海里盘旋不定,挥之不去。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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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一向学习勤奋刻苦的张悦上课频频走神,被老师多次点名。“张悦,张悦,张悦……”讲台上的于老师叫了好几遍,却见台下的张悦稳坐如山,双眼无神的盯着黑板。一颗粉笔头精准的砸在张悦脸上,终于成功的吸引了张悦的注意力。张悦立刻站起身来,低头看着桌面。
“你来重复一遍,我刚刚讲的内容。”于老师的声音听上去极为不悦。
张悦抬头看了看黑板,环顾四周,同学们的目光焦聚在自己身上,他迅速低下头,只觉得羞愧难当,全身燥热,一股热气从身体腾起由脖子蔓延到整张脸。“对不起,我走神了。”
于老师看着因窘迫而羞红了脸的张悦,无奈的告诫道:“上课要认真听课啊!坐下吧。下课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说说吧,怎么回事?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办公室里,于老师用手敲着桌面质问道。
“没什么。”
张悦低着头盯着脚尖,默然不语。说什么,难道说父亲茶杯里有毒药?
于老师看着低头不语的张悦,气不打一处来,一顿狂风暴雨般的批评教育脱口而出,末了加了句“行了,你去吧,以后注意点。”
“嗯。”
转身离开办公室,张悦的心情阴晴不定。
这事一定得弄清楚,会是谁放的呢?茶叶里面肯定不可能带呋喃丹,虽然父亲喝的茶是村头小卖部的便宜货。
家里来往的人不多,除了小姑偶尔会因为关心父亲的身体,时常送点东西到家里来,其他亲戚一年都见不了几次。小姑一向关心父亲,也不可能不知道呋喃丹的剧毒,往茶杯里放毒药这种事肯定不是她干的,况且一点好处都没有。
左邻右舍基本没什么来往,谁没事会跑到自己这个家徒四壁的砖瓦房串门子,自己家穷的叮当响,也没什么得罪人的地方。
难道是父亲自己放的?张悦心里咯噔一下,猛的抬头,眼珠轮转,脚步不自觉的停住,有些难以置信。这两年父亲身体每况愈下,近来更是精神失常,倒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可从父亲的神色间却看不出有求死的想法啊。
“不行,得回去一趟。”张悦这样想着,转身又向老师办公室走去。
“怎么了?”于老师看到去而复返的张悦十分诧异,“还有什么事吗?”
“我爸最近身体有些差,我想明天请假回去一下。”
张悦家里的情况于老师是清楚的,不疑有他,“你上课分心就是因为这事吧?有孝心是好事,但是也不能耽误学习啊。”
“嗯嗯,知道了。”他立刻随声应道。
“那明天就回去一趟吧,再回来可不能这样了。”
“好的,谢谢于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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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情况照旧,没什么变化。母亲在门前的空地上晒着今年地里收上来的玉米,父亲在旁边帮忙。母亲似乎在对父亲说着什么,见到张悦回来便立马停住了,对于张悦的回来显得很诧异。
“今天不是才星期三吗,怎么就回来了?”母亲一边拨弄着油布上的玉米一边问道。
“噢,学校临时组织户外活动,我抽空回来看看,顺便拿点东西。”张悦随便扯了个理由。儿子一向乖巧懂事,母亲也没有多想。
“你就这么回来老师没说什么?”父亲倒是多问了一句。看气色,父亲今天倒是挺精神的,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自言自语。
“你管这些干什么?他能回来肯定是老师同意了才行。”张悦还没来得及解释,母亲倒是插过来替他辩解了两句。
“我跟老师说过了。我先进屋去了。”
走进房间,佯装收拾东西,张悦背对着大门,拿起桌上父亲的保温杯,轻轻晃动,没发现呋喃丹颗粒,心头不禁松了一口气。可能真是自己想多了,大概是无意间带进去的吧,他这样自我安慰着。
随手拿了本笔记往外走,母亲拦住他说:“吃过午饭再走吧,反正也是户外活动,应该不耽误学习吧。”
张悦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答应了。
吃过午饭,母亲忙前忙后的收拾,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张悦不禁有些怅然。
这两年父亲身体不好,一直都是母亲操持这个家,家里的农活大部分都靠母亲一个人完成,还要腾出时间来照顾父亲,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对此母亲却没有丝毫怨言。
环顾着破旧的房屋,手中的拳头不自觉的捏紧,牙关轻咬,他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多挣钱,让爸妈生活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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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个月过去了,张悦迎来了新学期的第一个小长假,国庆节。
在家做完功课,母亲还在田里干活没回来,父亲正在门口的树荫下将玉米粒从玉米棒上掰下来,留作以后的种子。张悦拿起父亲的保温杯准备帮父亲倒一杯水送过去,摇晃着杯子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杯底,熟悉的东西又出现了。拿着杯子的手因为心情的起伏微微有些颤抖,之前消失的疑虑又重新浮上心头,想要弄清楚真相的情绪再也按捺不住。
回头看了一眼正专注手里的玉米的父亲,没有任何异常。他很怀疑是不是爸爸精神错乱发病的时候错放进去的,转念一想,就算是错放,也不会只放这么一点,这明显的有心的。难道爸爸早已心存死志,这是他故意放进去的?
心里的疑问越来越深,他急切的想要知道答案,想当面问问父亲却又不敢。无论是不是父亲自己放的,现在跟他说出来,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正当他准备出门去地里找母亲商量这事的时候,小姑来了。手里提着一小块肉,还是新鲜的,明显是刚买的。
“今天去镇上,带了点肉回来,正好给你们分一点。”小姑一边说着一边熟门熟路的向厨房走去,从橱柜里拿出碗装上,“我已经洗好了,你们中午直接做了吃就可以了。”
门外的父亲没有起身,手里依旧忙活着,向着厨房的小姑喊道:“你们自己留着吃不就好了,每次都还拿过来。”
“这不是买了有多的嘛,我们也吃不完,再说小悦在学校估计也吃不到什么好的,回家了正好补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父亲闻言不再说什么。
张悦心里念头微转,犹豫了一下,突然像下定决心一样拿起保温杯将小姑拉到一边。张悦的小姑心里正觉得奇怪,只听张悦低声指着保温杯说道:“我在爸爸的杯子里发现了一颗呋喃丹。”
“什么?杯子里怎么会有这个?”小姑明显很惊讶,接过保温杯微举,轻轻转动,果然看见一个颗紫色的晶状颗粒。转头看了一眼门外张悦的父亲又回头问道:“你爸知道吗?”
“不知道。”迟疑了一下,他继续说道:“我有点怀疑是他自己放的。”
“不可能,他自己怎么会给自己喝这个!”
张悦看着小姑的反应,心里明显松了一口气。可随之而来的疑问更深。看着姑姑欲言又止的样子,张悦有些奇怪:“怎么了?”
小姑脸上的表情一变再变,放佛下定决心一样,抬头看着张悦的脸,却又小心翼翼的放低声音试探着问道:“你有想过是你妈妈放的吗?”
“绝对不可能!妈妈怎么会做这种事?”张悦毫不犹豫的否定道,“他们感情那么好,而且这两年家里几乎全靠妈妈一个人,她都从来没说过什么。”
“怎么不可能,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她对你爸爸发了多少次脾气,他们不知道吵了多少次。你不知道是因为他们不想让你知道。”对于张悦的反驳,小姑突然显得有点激动。
张悦有些气结,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心里一时五味陈杂,翻来覆去的难受。一直以为父母的关系很好,家里虽然穷了点,但是一直很和谐,几乎没有争吵。就连最近两年父亲生病,都是母亲尽心尽力的照顾。要说那药是母亲放的,自己是打死都不信的,可小姑的话却让他不知道如何反驳。
真的会是妈妈吗?张悦不知道,他第一次对真相的揭开有了迟疑,害怕这张纸后面呈现的是自己难以承受的结果。他望着门外的因病越来越瘦父亲,默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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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的时候,昏暗的灯光照映着简陋的饭桌,三个人的晚餐气氛有些压抑。张悦想着白天的事情,突然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食不下咽。他绞尽脑汁想要打破这沉闷的气氛,却无从下手。就在这时,小姑和大姑推门而入。
大姑和小姑的不期而至让张悦有点意外,异样的情绪在心里蔓延开来,有点紧张,像是期待,又像是惶恐。
大姑从进门开始就一言不发,只是直勾勾的盯着张悦的母亲看。小姑的眼神在张悦和张悦的母亲身上来回流转,眼里带着询问。
场面一度很尴尬。倒是张悦的爸爸率先打破了沉默:“小悦,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大姑小姑倒茶。”
“不用了,”张悦刚要起身就被小姑强行按下,小姑终于还是没能忍住,转过身对着张悦的母亲问道:“药是不是你放的?”
张悦只觉得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声嘶力竭的呐喊“不是,不是……”
“什么药?”
“你还不承认!”耿直的小姑立马炸开了,上前一步就要指着张悦母亲的鼻子开骂。
“行了!吵什么吵!”张悦的爸爸突然一声低吼打断了小姑后面的话。
“哥,你是不知道,她……”小姑还要说什么,可张悦的爸爸没有给他机会。
这个饱受疾病折磨的男人爆发出来的力量有点出人意料,只是轻轻一带,便让小姑往后一个趔趄,后面的话也被再次打断。
他眼神复杂的看着张悦的小姑说:“我知道,你们回去吧。不用你们管。”
张悦猛的抬头,和小姑一样瞪着眼睛盯着父亲,有些难以置信。
但父亲却没有多做解释,只是摆摆手,用不容置疑的态度让小姑和大姑离开。
大姑至始至终都一言不发,只是拉了拉小姑的胳膊,向外走去,小姑临走仍不忘抛下一句威胁的话:“小心我送你去公安局。”留下张悦一家三口相对而坐,气氛放佛又回到了开始的样子,安静的令人毛骨悚然。
过了良久,张悦的爸爸开口说道:“我死了,对你、对这个家应该会是一种解脱吧。”
张悦抬起头看着父亲,想要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很想大声的问问父亲:为什么知道还不揭穿?为什么知道还要装作不知道的喝下去?为什么……
更想问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没有问,因为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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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小长假很快过去,张悦近乎逃跑般收拾东西离开家奔向学校,只觉得自己再多呆一秒都会被家里沉闷的气氛压成肉饼。
回到学校没几天,正上课,老师过来找到张悦说有人找,就在校门口等,也没说是谁。
他一脸疑惑的来到校门口,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是妈妈,简单的背着一个包。他放慢脚步,怔怔的望着远处的那个人,这个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一直含辛茹苦的养育自己的人。
他有种感觉,这段路结束之后,可能就真的结束了,脚下的步子越走越慢。
远处的母亲正急切的东张西望,看到他时,快步向他走来,拿出五百块钱塞到他手里。
“你怎么来了,爸爸呢?”
“他在家,”顿了顿,她补充说道:“他不知道我来。”
“为什么这么做?”张悦终于还是问出了自己心里积压已久的话。
“我受够了这样的生活。”
“那你也用不着害人啊,他是我爸!”他歇斯底里的喊道,引的路边的行人纷纷侧目。
她感受到周围的目光,有些慌乱,一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放,想去抱他却又不敢,双手悬在半空中,而后又放下紧捏着衣服下摆,眉头紧皱的看着他说:“我要走了,去外地。”
“那我呢?”
回答他的是沉默。
过了一会,她小心的说道:“这钱你拿着在学校花,好好读书,知道吗?”
他猛的将钱摔在地上,带着哭腔吼道:“滚!我自己会挣。”说完转身向教室跑去,奔跑间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决堤而下。
她匆忙的从地上捡起钱,伸手想去拉他,却发现他早已跑远。再也忍不住,转身低头用手捂住口鼻,眼角的泪水顺流而下,打湿了整只手,一言不发的向远处走去。
【21天无戒写作训练营 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