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巧儿并不灵巧。在别的姑娘忙着绣花、纳鞋底的时候,她只能趷蹴在一旁眼瞅着,她在女红上没有天分。可她并不笨,在春种秋收这些活计上她无师自通,村里人都说她干起活来抵得上一个好劳力。
眼瞅着与她年龄相仿的姑娘都出嫁了,甚至有的已经抱上了娃娃,可刘巧儿并不着急,她有她自己的琢磨。这一下子倒是急坏了刘巧儿的父母,最后刘巧儿的父亲刘全硬是替她揽下了一桩婚事,男方是隔壁村的后生,人踏实能干,刘全寻思自家闺女跟了他日后光景不会差。刘巧儿得信后死活不同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绝食怄气,众人都摸不透她的心思,只有与她相处得最融洽的梅香知道,刘巧儿看上了戏文中《西厢记》里的张生,她要找一个张生一样的多情的男人。
刘全可不认识什么张生,他自作主张地为女儿定下了“看好”的日子。临近出嫁的前两天,刘巧儿居然喝了一瓶敌敌畏,幸亏刘全的女人发现及时,这才算是捡回了一条命。事后村民们发现出院后的刘巧儿好像变憨了,眼神涣散,走起路来疲疲踏踏的,见到了村里熟悉的长辈也不爱搭理了,只是与同族的刘玉亭的女人倒是说过几句闲话。
有人就问刘玉亭的女人,巧儿跟你说了啥?那婆娘常常笑着说,没啥,她说她永远忘不了在医院里洗胃的那个难受劲,这一辈子再也不愿遭那份罪了,就算再去死,她情愿投井投河上吊,也绝不会再喝农药了……往往大家伙听到故事讲述到这里都止不住叹息一声,然后各自走开去。
三个月后,刘巧儿嫁人了,对象是镇上的一个木匠,听说那木匠手艺特别好,接的活计常年干不完,挣钱多得让人生恨。村里人都说刘巧儿碰上了好运气,倘若踏踏实实地过活,往后的好日子长着呢!
谁曾想,婚后的第二天,刘巧儿就逃回了娘家,并扬言再也不回夫家了。她向刘玉亭的女人诉苦,她的愤怒的话语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着——骗人,骗子,说他是木匠,他算是哪门子木匠哟,他就是一个打棺材的,他家院子里经常摆放着两三副棺材,瘆得人心里发毛。他一天到晚也不说句话,光知道撅着屁股干活,无趣得很,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鉴于刘巧儿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刘全老两口子也不敢硬逼她回去,担心她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对于登门造访的女婿,刘全总是百般地周全他,可喜的是女婿是个实诚人,不计较刘巧儿赖在娘家。他说他愿意等着她回来,女婿的通达令刘全老两口子欣慰万分。
不知不觉,刘巧儿在刘家庄度过了两个月。刘家庄的村民们的日子在农闲时节是朗润的。年轻人订婚、结婚,往往选择在这个时间段举行,而有些家境富裕的人家为讨过寿的长辈的欢心,总是会邀请剧团来村子里唱上几天戏。
锵锵锵……锣鼓声将村子周遭的空气都搅得热闹快活了起来,刘巧儿也被这锣鼓声吸引了过来。她本就喜欢戏曲,她没读过书,对于她来说看戏是她最钟意的娱乐了。为了看得真切,刘巧儿通常都是站在了观众席第一排的正中间。
说来也巧,这次出演的正是她最喜欢的《西厢记》,戏台上张生的扮相儒雅风流,念白深情款款,刘巧儿看得有些痴了听得有些醉了,心像白云般飘荡了起来,整个人顿觉没了着落。她还发现那戏台上的张生的眉目,仿佛一直关注着她。刘巧儿虽说皮肤黑了些,但模样俊俏,村里的小青年们背地里都喊她黑玫瑰。眼下黑玫瑰心乱如麻,浑身燥热,异样的感觉像潮水一样从心头滚过,或许是怕别人看穿她的心思,她一口气跑回了家。
整个一天,刘巧儿都有点魂不守舍,傍晚时分有人敲门,打开门发现门外立着的正是“张生”。
你来俺家干啥?她佯装生气地问道。
来讨碗水喝,他笑着回答,口气温和有礼。
第二天傍晚,他又来敲门。
你又要讨水喝?她依然佯装生气地问。
不,我想讨些茶叶,白开水太寡淡了,没味道。他淡淡地笑着说,口气温和有礼。
第三天,第四天……他总是会用一个别出心裁的理由敲开刘巧儿家的门。
七天后,剧团离开了,刘巧儿也不见了,这下子可把刘全两口子急坏了,他俩梳头一样的把整个村子篦了一个遍,也没有发现刘巧儿的踪影。可几天后,村子里传播开了一个消息,说是刘家成的小儿子在剧团离开的头天晚上曾经看到过刘巧儿,他眉飞色舞地向大家伙描述他看到的情景:在村外的一片树林里,那个“张生”和巧儿抱在一起,躲在麦秸垛后亲嘴,两个人亲得吭哧吭哧的……这些话最后曲折的传到了刘全的耳朵里,老实巴交的刘全抱着脑袋蹲在了脚地上,呜咽着说,真是丢死人了,先人的脸都被她丢光了。
就在村民们几乎要把刘巧儿私奔这件事淡忘的时候,她竟然回村了。刘巧儿看起来明显的比以前白了些也胖了些,见了乡亲们很热情地打招呼。人们都说她这次出去了一趟,好像变得灵巧了。
进了家门,母女俩免不得抱在一起哭了一场。刘全老汉趷蹴在脚地上,泪眼婆娑着,一边咳嗽,一边一支接一支的抽烟,在他面前散落的烟蒂和吐出的粘痰混连在一块,就像癞痢头上的疮疤。几天后,得了消息的木匠来接刘巧儿回家。刘全谎称巧儿这次出远门,是投奔她的表姐春玲去了,说春玲在广西开办了一家服装厂需要人手……木匠只是搓着手,看着刘巧儿,嘿嘿地笑着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刘巧儿什么也没说,看着木匠苦涩地笑了笑。
回到镇上的刘巧儿变得安分了,也变得勤快了。木匠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有一次她在一副完工了的棺材里躺了一会儿,坐起来后用手拍着棺材板说,不错不错,木匠听到她的夸奖,嘿嘿地笑得很开心,她看着木匠苦涩地笑了笑。
闲下来的时候,刘巧儿时常会怔怔地盯着眼前的一团空气发呆,嘴角漾着淡淡的笑,如烟往事在她的心头一一飘过。她记得和“张生”一起在水田里插秧,“张生”说,巧儿接着,说完甩给她一样东西,她“哇”的一声跳叫了起来,原来“张生”丢过来的是一条水蛇;她记得在洒满月光的庭院里,“张生”拖着长长的水袖,声情并茂地为她唱《西厢记》;她记得她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叫我小归就行,她笑出了眼泪,忍不住打趣他,哪有人的名字叫小乌龟的,他也笑了,纠正她说不是乌龟的“龟”是当归的“归”;她记得他去山对面的寨子里演出,出门时他微笑着跟她道别,等再见到他时,他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晚归的他失足掉进了湍急的河水里,他水性极佳,本不会溺亡,可柔韧的水草死死地缠住了他的脚踝……
想啥呢?想得恁入神,有时木匠会关切地问她。
没啥,没想啥,她慌忙抹了把眼睛,定了定神,起身去忙些别的事情。她幽幽地从木匠的身边走过,木匠嘿嘿地笑着,刘巧儿对着他苦涩地笑了笑,可转过身她常常是满脸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