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们教过的小孩（10）

他自信满满地吐出类似学者的说话：

“我们中国沿海，在十四世纪就有倭寇，俗称‘浪人’，嘉靖时期，我们福建的海外贸易非常繁荣啊，但是呀，我们的皇帝朱元璋不许人民出海，武士呀政客呀浪人呀盘踞在我们的海岛，到处杀伤掳掠，好在我们有戚继光将军，把他们赶回去了日本。”

清了清嗓子，他继续说：

“老师你知道吗，我很恨日本人呐，我阿公说哦，当时他阿公的阿公告诉他，日本人把他们全村的人杀光光，他们每到一处，那个地方一定成为废墟，只要听到日本人来了，全部人跑到没有命！我们这个村，以前就死了很多人呢！”一副恐怖加上怕得要死的表情。

“我们中国人死了好多好多，可能上亿呢！”

我咳咳了几声，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示意他，可能是几百万吧。他的弱智常常显现在数字和数据，概念全无，让人喷饭。

“我不知道啦，反正死了很多很多人咯。”悻悻地，他走开了。

他叫Marvin，小学五年级。跟同龄人相比，对历史有着非凡的认知和兴趣，对于国际时势，国内政务等等话题爱发表自己的意见，天南地北地侃大山；一朵云，能聊出洪水泛滥，一坨牛粪，都能聊出参天大树，然而，对英语二十六个字母的认识，直到要升初一，仍然认不清，搞不懂。

英文字母b,d, p,q在他眼里是通用，是没有差异的，他可以把i读成l或者j，又如n和m颠三倒四，不知哪个在先哪个在后，又或者把s念成汉语拼音的丝，把e念成鹅，诸如此类，把我气炸。

诚实地说，他让我抓狂，让我形象尽毁，让我仅剩的一点爱心都榨干，气得想用豆芽上吊。他一脸委屈和泄气，无辜的脸上写着“我也不想这样的呀！”

想不明白，以现行的教育体制，这个历史感很强，对许多事有独到看法的孩子，在一个班五六十人的课堂里，老师会怎么想他？他笨吗？他智力障碍吗？显然不是，但应该怎么安放他呢？他是一个特别的个案。

关于台风，没有一个小孩的认知会超越他，他叫Linus.

什么热带气压、热带气旋、热带云团，什么蓝、黄、橙、红预警等级，什么风力6、8、10、12级以上，统统信手拈来，驾轻就熟地像个天气播报员一样，在同学面前独领风骚。

Linus长得又黑又粗，笨拙的体积，说话一着急，就会口吃，他的诙谐来自于耍帅时从不顾及自己的自尊和脸面，玩转自己戏耍自己都很出众，同学们笑的不知是他，还是他的笑话内容，在很多人看来，他自己本身就自带惹人大笑的基因。

他笑料百出制造各种笑话，并且又把这种笑料发挥得淋漓尽致。有一次，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冲到一个女同学的面前，扑通一声，前膝半蹲，身体往前一倾，绅士般单膝跪地，说：

“我把这朵花，送给我最爱的女生，请嫁给我吧！”抹了油的嘴，哼着当时最夯的流行歌曲“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爱人，是我的牵挂……”小屁股边唱边不停地扭动。

这一举动，震惊四座，瞬时间把所有同学笑得直不起腰来，有笑到打人的，有笑到岔气的，有笑到满地打滚的，有笑到从椅子上摔下来的，有笑到眼泪汪汪的，多亏了他，在夏天异常闷热的午后，送来一缕清凉，为酷暑添了一抹凉意，多少年后，每到夏天异常闷热的季节里，总会想起这个名字，Linus.

即便Linus的行为引来很多的欢笑，然而，他的学习障碍和他的搞笑本领一样，有时候无厘头不着边际，有时候不按常理，有时候把别人搞得头昏眼花，他自己却不明所以。他的记忆经常是跳跃性和碎片化的，分明课文主角是Dory，他就必须说学校课文中的Amy，John必须说成Daming。人物混淆常有之事，他以自己的发明，叙述这样让人抓狂的句子：

I get seven enen morning. Ahah I go school eight. And every aah afternoon, I play ei ei friends, and then I do wuwu homework.实际上，正确的句子是I get upat seven in the morning. I go to school at eight. And every afternoon, I playwith my friends, and then I do my homework.

Linus 结结巴巴片段式的英语，不知该气还是该笑。这种任意驰骋，不管东南西北，不按正规形式“创造”句型的这本事，在孩子群中为数不多，Linus算最特别的一个。

与Marvin和Linus接触之后，我深信，他们的问题绝非一般家长老师所言“懒”“很笨”“贪玩”“不努力”“不上心”，我宁可相信，他们情非得已，他们也深受困扰和折磨，他们也许得了一种病，名为“阅读障碍症”。事实上，孩子学习出现问题并非和智力或者行为有关，他们可能有认知障碍、读写障碍、学习困难综合征等等；在现行教育体制下，我们无从摆放这群孩子， 我们的教育亏欠了他们。

一位知名教育学者说“没有爱就没有教育，没有兴趣就没有学习”这些长年累月被人冤屈为“懒笨差”的孩子，永远得不到老师的爱，肯定和夸赞，学习兴趣和动力从何而来？这种广泛存在却又一直没有受到足够重视的问题，多少小孩葬送在这种无法细化中不能被分流出来，却又掉入滚滚洪流里无能地与他人竞争！在弱肉强食的法则中，永远被轻忽，永远被埋没，永远被流放。

前新加坡总理李光耀先生在八十岁左右确诊为阅读障碍患者，虽是一种病，但这并没有妨碍他成为一国之元首。

Linus的爸爸对我怀恨至今，因为孩子学习的事。我说，孩子可能需要一种专门的诊断，他需要一种特殊的教育……

作为父亲的他受不了我的谏言，那通电话以后，Linus再也没来过。多少年后，我仍然记得那个气得把电话“啪”的声音，至此不再理我；让我难受的，不是他的态度，而是他的无知。

我希冀，孩子在这世道艰难活着时，有一天病得医治，我不求孩子出类拔萃，我恳求，当你痛苦活着并且承受这一切时，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个痛苦所带来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