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火车站杀人事件令人唏嘘不已,今天不想讨论谁对谁错,只想和大家分享一篇之前看过的好文章。内容有点长,大约需要15分钟。以下内容节选自@桥东里 的新书《我不了解人类:12 个真实的人类故事》
2015 年有一部日本小说被译成中文,是讲一群编辑用十五年时间编了一部词典《大渡海》的,名字叫《编舟记》。小说几年前还拍成了电影,口碑非常好,在日本拿到好几个大奖。
《大渡海》只是一部中型词典,完成它也花了十五年。
01
前几年还有一件事触动了不少人。1978 年,车洪才接受了编写《普什图语汉语词典》的任务。2012 年,他把 5.2 万个词条、15 万张卡片、200 多万字的词典原稿交付商务印书馆,那里的工作人员竟然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车洪才为此付出的是三十多年的劳动。在这三十多年里,没有人过问他的工作。
要说世界上最漫长、最寂寞、最耗费人之生命的工作,莫过于编写词典。
古往今来,最著名、最伟大、最能成为词典之万世典范的,如果只能有一个选择,那肯定会是——《牛津英语词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简称 OED)。
OED 的编纂,是一项历时七十年的庞大工程。1857 年,一群饱学之士在伦敦决定要编一部规模与复杂性远远超过一切前人成就的「大词典」。过了二十二年,词典的正式编纂工作才得以起步。他们之中没有人能够看到这部词典最终完成,因为那是七十年后的 1927 年。12 巨册,414825 个词条,1827306 条引语,词典由手工排版,全部活字的总长度为 178 英里,相当于从伦敦到曼彻斯特郊区的距离。不算标点符号和空格,共有 227779589 个字母和数字。
别种语言的词典有费时更长久的,但是没有一本词典比牛津大词典更雄伟壮丽,更具有权威性。它是发明印刷术以来最伟大的印刷品,是最长的、最激动人心的书系。
在编写 OED 的漫长岁月里,发生了很多为人津津乐道的故事。而「教授与疯子」,则是其中最离奇的一桩。
02
这个故事有两个主人公。一个是美国人威廉·迈纳。他于 1834 年出生在锡兰,就是今天的斯里兰卡,直到成长到十四岁,大到足以对海滩上年轻的当地姑娘产生情欲,他才被送回美国。
这预示着他的一生都会被性欲和负罪感苦苦折磨。
三十岁,他作为军医参加了南北战争。在一次惨烈至极的战役中,他被迫给逃兵行烙刑,就是在逃兵的屁股、大腿或脸上用烙铁印上字母 D。
迈纳吓坏了,又不得不执行命令。这也许就是触发他精神病发作的原因。他开始过上乌七八糟的生活,流连于酒吧和妓院,染上了性病,神志也发生了问题。1868 年,医生指出他的心智开始失常。在精神病院住了一年半之后,他只能退役。
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困扰他的也许正是在经历过战争的人身上大量发现的「创伤后应激障碍」。《阿甘正传》的丹中尉就是一个典型案例。
迈纳买了一张去英国的船票。
1872 年 2 月 17 日凌晨,陷入疯狂的迈纳在伦敦郊外用手枪打死了一个有六个孩子的司炉工,当场被捕。
他告诉审问者,连续好几个月,每天晚上他一睡着,就有不认识的人钻进他的房间里,用无法形容的方式侮辱他,虐待他,折磨他。
出事那天晚上,他突然惊醒,觉得有一个人站在床头。他伸手到枕头下面去摸枪,那人就跑了,他追出去,看见一个人在路上跑。他冲那个人叫喊,然后开了四枪。
他的律师在法庭上只说了一句话:「很明显,当事人有精神病,因此陪审团应该把他当精神病人对待。」
陪审团裁决迈纳无罪。但主审法官的判决是这样的:
「迈纳医生,你将受到安全的监护看管,直到女王陛下乐意变更之时为止。」
所以,他就被关进了布罗德莫刑事精神病院。永久关押。
不过,迈纳只是失去了自由而已。因为他本身是个医生,没有癫痫病,不太可能自杀,也不至于会伤人,所以得以住得比较舒适而体面,院方也给予他一定的活动自由。
他还有每年一千二百美元的退休金。很丰厚,足够满足他的最大癖好了。那就是——读书。
他要求把家中的藏书全部寄来,又从伦敦的各大书店订购了一批又一批的新书和旧书。没事就读书。
迈纳依然会被幻觉所困扰。一到晚上,他就用家具顶住门,用绳子系住门把手。但没用,早晨醒来,他就会抱怨晚上有人把毒药灌进他嘴里。有一次,他还对人说,他被带到遥远的君士坦丁堡,在那里被迫当众进行淫秽表演。
但是在此之外的时间里,他表现得清醒而理智。读书、画水彩画、吹笛子、做园艺。他安心地在这座精神病院里生活。
发展到这里,还只是一个中年男人斗心魔的故事。这和编词典有什么关系吗?
有,直到有一天迈纳看到一份类似传单的印刷品。
这时候该另一个主人公出场了。他是英国人詹姆斯·默里,在一生的后四十年里他是 OED 最伟大的主编。
默里比迈纳小三岁。他是穷人家的孩子,十四岁就离开学校,但十七岁就在家乡当了小学副校长,二十岁成为正校长。后来他搬到伦敦做银行小职员,业余研究语言学。
他的知识广博得吓人。他在一封写给大英博物馆的求职信里这样自我介绍:
我应当说,语文学,不论是比较语文学或是专门语文学,都是我毕生爱好的学问。我一般地掌握了雅利安语系和叙利亚-阿拉伯语系的各种语言与文学知识,不是说我样样都精通,而是说我掌握了普遍的词汇和结构知识,只要稍加努力,便能熟悉运用。我比较熟悉其中的几种,例如罗曼语支系中的意大利语、法语、加泰隆尼亚语、西班牙语、拉丁语,也稍懂一点葡萄牙语、瑞士沃州方言、普罗旺斯语,以及各种方言。在条顿语支系中,我相当熟悉荷兰语(我在商业来往通讯中要接触到荷兰语、德语、法语,偶尔还有其他语言)、佛来芒语、德语、丹麦语。对于盎格鲁-撒克逊语和密西哥特语我作过较深的研究,写过若干论文准备出版。我懂一点凯尔特语,目前正在学习斯拉夫语,对俄语已稍能运用。在古代阿契美尼德王朝波斯楔形文字以及古印度梵文方面,我为了研究比较语文学也懂得一些。我对希伯来语和古叙利亚语的掌握程度,使我能够读懂希伯来语的《旧约圣经》和伯西托本《圣经》。我也略知阿拉姆的阿拉伯语、科普特语、腓尼基语,是格泽纽斯语法入门的水平。
作为学渣,只能颤抖着献上膝盖了。
不可思议的是,默里的求职被大英博物馆拒掉了。他差一点就只能终身做一个业余学术爱好者。还好,他结识的两个朋友推荐他加入了语文学会。之后,他发表论文,顺理成章地崭露头角。
03
1879 年,42 岁的默里终于成为那部词典的主编。当时看起来这不是多大的荣耀,因为对工作难度的严重估计不足,词典的编纂停滞不前,可以说是一个烂摊子。
除了显而易见的巨大工作量之外,这部词典到底有什么难编的?
首先你要知道,它要做什么事。它要——
描述英语的全部词汇:每一个字,每一点细微的差别,每一点意义、拼法、读音上的差异,每一个词源演变的转折,每一位英语作家可供阐释词义的引语。
它要——
为了查清每个词的生活史,写出它的传记,重要的是知道这个词是何时产生的,给它作个出生记录。不是说它何时出现在口语中——在没有录音带留下的条件下,无法知道这一点——而是说它何时首次被写下来。
其次你要知道,它要怎么做——阅读与每一个词发展过程有关的一切资料,从中找出最古老的引语来。
「一切资料」,这简单的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默里当上主编之后写过一篇征求志愿者的呼吁书(就是迈纳读到的那一份),粗略地描绘了需要做的事情,以下就是「一切资料」之中在当时当务之急的部分:
从英语的早期到印刷术发明,已经阅读或正在阅读大量书籍,因此不需要外来的协助。然而,早期印刷的书籍——卡克斯顿及其后继人印出的书,还没有人阅读过,如果有人有机会或有时间读到这些书的原本或复制品,将给我们提供极有价值的帮助。16 世纪后期的文献已经大体读过,但还有几本书等待阅读。17 世纪的作者大为增加,自然就留下更多尚未探索的空间。19 世纪的书籍,大家都容易接触到,所以读到的书很广泛,但是也有不少未读的书,不仅是在词典工程停顿的近十年内刊行的新书,也有一些早期的书籍。然而,最需要帮助的是在 18 世纪。美国曾许诺将 18 世纪的部分在美国完成,但这项许诺……未曾实现。我们必须呼吁英国的阅读者来分担这个任务。这个时期几乎全部书籍,除了柏克(Burke)的著作之外,都尚未读过。
知道了吧?简而言之,他们要做的,就是在浩如烟海的用英语写成的一切文献之中,找出某个词第一次出现的那句话。
这需要庞大的人力。所以 OED 不可能是由一两个人或一个小型班子全部做得来的,从一开始它就需要发动群众,需要一批志愿者挺身而出。
志愿者的责任很简单,也很繁重,就是告诉语文学会他们愿意读哪些书,然后从读过的文献中列出词汇表,编辑再请他们专门寻找某些用得着的词。志愿者使用纸条,在纸条左上角写上那个词,往下一行写出引文出现的日期,再顺序写出书刊名称、卷数和页码,再往下一行,写出阐明词义及用法的句子。
迈纳觉得他能行。
他马上写信给默里,报名参加。地址只写着「伯克郡,克劳索恩,布罗德莫」。条件符合,默里回信表示感谢,并且寄来进一步的工作说明。
默里后来说:
我从来没有想过迈纳到底是什么人。我以为他也许是一个有文献爱好和大量闲暇的开业医生,要不就是已经退休,没有别的事情干的外科大夫。
迈纳接到默里的信,花了几周来考虑什么是完成工作的最佳途径。最后,他想好了,开始动手。
他有很多书,又有很多时间,而且他还是一个很有创造性和独立见解的人,做这件事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他采用自己的一套方法,做完一本书的词汇表就接着做下一本,在接受任务之后的三四年里,一直没有把哪怕一条引语寄给默里。词典的编辑们可能都已经忘记他了,也可能以为他觉得工作太艰巨,自动退出了。
OED 的第一分册在 1884 年 1 月 29 日出版。一共有 352 页,包含从 A 到 Ant 的词语。解释最简单的单词「a」就占了四页篇幅。
这一年年底,迈纳终于要正式入场了。他积累了一定数量的材料,手头有大量带着适用引语的词汇。他写信问编辑们他们正在进行哪些词语的工作,如果他记录了这个词,他可以立刻找出来,随时供应最适用的引语。
别的志愿者只是「我找到什么给什么」,只是按照指示阅读指定书籍,然后寄出纸条。迈纳却是「你想要什么我给什么」。
1885 年春天,第一个从布罗德莫寄出的包裹到达 OED 的编辑们手上。以后他们每个月都能收到,再后来是每周。每周超过一百条引语,全部抄写得整齐清晰。这样的馈赠一直持续了二十年。
在 OED 这个大工程之中,迈纳一共寄出了一万多张纸条。这个数目看上去不算很大,但是质量高,几乎条条有用,是「私人订制」,所以他的贡献比那些每年投出一万条的志愿者要大。
OED 的编辑部对他深怀感激。1888 年,词典第一卷出版,前言中有一行提到了他的名字。迈纳对此可开心了。
但每个编辑内心也越来越疑惑:这从来不露面的神秘医生到底是何方神圣?
默里也很奇怪。刚巧有一次,他的一个美国朋友和他聊天,无意中说到:「你在词典序言中提到了可怜的迈纳医生,这使美国人很高兴。他的事情很令人伤心。」
默里大吃一惊。这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一个对人类最重要的智慧结晶发挥了如此重要作用的人,同时却是一个在非理性的幻觉之中沉陷多年的人,一个曾经被欲望驱使犯下如此骇人罪行的人。
人的复杂与不可理解,于此可见一斑。
04
1891 年 1 月,我们故事的两个主人公终于进行了历史性的会面。默里去了精神病院探望迈纳。
我发现他的头脑和我一样清楚,至少我见到的是如此。他是一位很有修养的学者,艺术兴趣广泛,有着基督徒的良好性格,对于自己悲惨的遭遇已经听天由命,只是由于发挥作用受到限制而感到悲哀。
让后人惊奇的是,两个人的相貌出奇相似。都是高个子,瘦身材,秃脑门,胡子又白又长,末端分开。
这也是故事的传奇性之一吧。
05
故事的尾声令人感伤。
理性已经越来越难以控制迈纳的妄想了。1901 年,他没有给默里寄去任何 Q 字母的引语。
1902 年 12 月 3 日,在他身上发生了骇人听闻的事件。
我说过,在他的一生里,强烈的性欲和负罪感一直在折磨他。他憎恨自己的生理反应。
因此,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自我阉割。
他用一根细线紧紧扎住丁丁的根部,防止血液流通,用院方特许他拥有的削笔刀把丁丁割了下来,然后扔进壁炉里。
他躺了一会儿,再走到门口,呼叫护理员。
在医务室里住了一个月,他就痊愈了。问题解决了。
但他对 OED 没有再做过什么贡献。精神病院的新院长对迈纳的态度很差,对他的优待被收回了。他年老体衰,在异国他乡孤独地生活了三十多年,他该回家了。
1910 年 4 月 16 日,迈纳被送往伦敦,他将从这里出发回美国。他和默里见了最后一面,他们俩握手告别,闪着泪光,心里都明白这是两人生命中的最后一次见面。
迈纳带走的是到那时候为止出版的 OED 的六个分册。
他回到华盛顿,住在华盛顿公立精神病院,身体非常虚弱,直不起腰,抬不起脚,牙齿和头发全掉光了。他再也没有性功能,但仍然有小女孩潜入他的梦中,强迫他做下流的动作。
1920 年 3 月 26 日,迈纳在睡梦中去世。
默里比他早死了五年。1915 年 7 月 26 日,他死于胸膜炎。直到去世,他一直在做着 OED 的编辑工作。
OED 的最后完成,比迈纳的死还要晚八年。1927 年的除夕,经历了七十年间无数人的艰苦工作,OED 终于全部付印,大功告成。
只有一个词被遗漏了。bondmaid 这个词在以前的词典里曾经出现过,但默里把它放错了地方。
当然,1933 年的增补卷不会再忘记它。
1972 年至 1986 年又出了四本增补卷。1989 年发行了电脑编排的第二版,二十卷。现在正在编纂第三版,但据说第三版只会以电子形式发行。
所有出现过的智慧的、冷静的、疯狂的、邪恶的心灵和头脑,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烟消云散。
那个伟大的时代,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