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石塘嘴、大戏、太平剧院、南北行、十二少这些字眼,大概有点懵,看字都认识,合起来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但自由贸易港、中环、电影、美食、选美这些词汇放到一起,你肯定能想到一个地方——香港。前文看着眼生的词汇说的也是香港——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香港,那时候石塘嘴还是殖民地有名的声色场,30年代中后期正在奢靡的巅峰,粤剧像现在的电影一样兴盛,南北行是集贸易、物流、金融于一体的商行体系,自清政府在香港开埠以来就成为南北货物的集散中心,经历了20年代民族资本的繁荣,经历了原始积累和中西方文化的冲刷交融,香港从一个宁静简单的岭南半岛,发展成了物资充裕、气候宜人、繁华旖旎的温柔乡,衣食住行与文化风俗都不免杂糅了天南地北的风格,表面上豁达开放擅于交际,骨子却带有传统的内敛与自足。特殊地理环境下催生的发达贸易社会,造就了人情淡漠、利益至上的社会氛围与在商言商的精神内核。
香港的繁华是属于市井的,有奢华的海港城和吵闹的铜锣湾供各类人群扫货,有天星小轮载着你游维多利亚港的浪漫夜景,有纸醉金迷的兰桂坊供你消磨时光,有精英汇聚的中环供你打拼事业,有长洲岛和大屿山的宁静避世,也有太平山顶一览众山小的壮阔豪迈,有迪斯尼的童真和海洋公园老少咸宜的乐趣,还有散布各处的美食,你可以在半岛酒店享受一顿正宗的下午茶,或者去屯门来一顿丰盛的海鲜,也可以随便走进一家大排档,点一份肉糕焗饭配上时鲜蔬菜,或者新鲜厚实的牛肉肠粉配一碗云吞面,哪怕街边叫卖的牛杂鱼蛋也可以吃到食指大动,更别提烧腊、老婆饼、菠萝油、车仔面、盆菜等等早已驰名的经典吃食了。
很多人说香港是文化沙漠,没有历史积淀,可这个战火中成长起来的新城市,短短几十载也汇聚了四方才俊,文人墨客、商界大鳄、社会名流、贩夫走卒,方寸之间的衣食住行,烟火人间的悲欢离合,谁又能说不是文化。
土生土长的本地奇才李碧华,咋听名字估计有点陌生,但提到《青蛇》、《霸王别姬》,爱看电影的人一定知道,都是她的作品改编搬上银幕,成为经典。如果说,张爱玲点醒了少女的鸳鸯蝴蝶梦,金庸点破了游侠的江湖险恶,倪匡营造了少年人的宇宙幻想,那么李碧华可以算一段市井传说,无论其人还是其文,她的作品内容涉猎广泛,横跨治怪奇谈、旷世宿缘、市井悲欢,写事、写情、写人都别具一格,视角犀利,见解独到,风格哀而不伤,诡谲新颖不落流俗,其中最有香港味道的就是这部《胭脂扣》。
说回电影,这是一个十分老套的港式鬼故事,沦落风尘的痴情女子与阔少殉情,却不想阔少独自苟活,50年后痴情女鬼寻情郎一起投胎,发觉真相,心死离去。才子佳人、痴情薄幸的故事套路并不新鲜,古今中外比比皆是,又为什么说胭脂扣最有香港味道,导演关锦鹏借底层人之眼浏览香港繁华的变迁,体会了商业蓬勃兴盛的表象下,人性的功利与自私、传统和现代的激烈碰撞。明着是在讲故事,却处处带着一点讽喻的味道,不讲讨人嫌的大道理,于细微处挑动人的神经。比如如花的魂魄登报寻人,质疑启示的位置不醒目,被告知规矩如此明码标价,在一分钱一分货的世界里,能不能顺利找到人反而不那么重要;比如旧货摊摊主得意于废旧报纸被当成古董,价格从原先一文不到飙升至几十倍,暗示着现代人对于物件的重视程度从来都与它产生的利益有关,却甚少人在乎其上承载的内涵。在电影大行其道的社会中,曾经不可一世、前呼后拥的戏剧名伶和备受推崇的戏剧,沦落到街边半自娱式的表演,尽管仪态架势依然庄重,难免有观众凋零的慨叹,借记者之口,既庆幸自己身处繁华,又唏嘘江山代有才人出。同样落寞的是昔日歌舞升平的秦楼楚馆,名噪一时的塘西风月早已经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新商业中心的繁荣,声色事业被明令禁止,但以娱人维生的名利场仍在繁衍,虽然物不是人也非,可其间酸甜苦辣未变。还比如一直坚信振邦的如花,在被揭露自己强迫振邦殉情时,流露出的自欺欺人;辗转寻到苟且偷生的振邦时,万念俱灰的释然,都在讽刺着情比金坚的荒唐,放大了人性的弱点,在极端环境面前,本性中的自私与怯弱暴露无疑。
主角梅艳芳和张国荣的对手戏精彩到了眼角眉梢,一颦一笑都是情义,梅艳芳四岁登台献艺,看尽人间冷暖,将如花的清纯、妩媚、坚强、骄傲与偏执融合的恰到好处。张国荣的十二少是标准的纨绔子弟,风流多情又软弱无担当,唯一不同的是对如花的用心和努力实践相守的诺言,只不过不是如花期待的永远。结尾处两人执手间,朱颜凝视鹤发,声断气漏的唱出曾经刻骨铭心的戏词,对比初见时两人心有灵犀的惊鸿一瞥,人鬼殊途的结局更显苍凉。导演关锦鹏的作品以细腻精美见长,擅长表现女性角色,画面风格多是优美舒缓,内容多在历史深度厚度上做文章。比起多走刚硬路线的男性导演,他的作品更多从女性视角出发,剖析问题更细致深刻,充满人文关怀,往往是小格局里有大气象,这部胭脂扣也不例外,替导演问出了千百年间无人回答的问题,在利益与自我面前,真情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诗经里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苏武说“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元稹说“除却巫山不是云”、辛弃疾说“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元好问说“问世间,情是何物,直叫生死相许”,轮到陈振邦只有一句“我记得你”,彼时彼刻的真情意,也许此时此刻已不复存在,电影中的如花生无论生死都倾其所有维系相守的承诺,遇到的却是无论生死都不敢面对的陈振邦,所以有人感叹商人重利轻离别,是相守无益,离别又太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