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秋风袭。收获后的田野逐渐安静,像极了母亲逐渐干瘪的胸脯。小道上铺满了萎黄落叶和瘦瘠的花瓣。我拾起一片残瓣,飒飒的风声入耳,为我讲述这花朵的一生。
犹忆四月,花开正好,白的像雪,红的像霞,那粉红的樱花,简直像一团轻云。
那时,我的心里却独独惦记着田边母亲种的豌豆花,那一颗颗白紫相间的小脑袋——它们应该也开好了。
祖母走之前,豌豆花开得正好,祖母走后,豌豆花默默凋落。许久,我捡起一朵白紫色小花,默然垂泣,是为花,也为人。祖母一生像极了这豌豆花。默默生长,默默开放,最终默默凋落,似乎不曾被生命记起过。而这一走就是十年,十年,我逐渐理解了纳兰性德那句沉重的叹息:“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而今十年后,正值清明,我身在上海,只能在充满惆怅的细雨中,遥望家的方向,默默想象父母亲开道破路,携带果蔬,用最朴素的方式缅怀先祖,感念旧恩。
祖母走后,不待花谢,每逢花开正盛,我便兀自伤心。顶峰之后是跌落,灿烂之后是萎谢。终将凋零在死神的阴影之中,怎能不花到盛时最伤心?
我渐渐不爱赏花,顾城诗曰,因怕见花落,所以不爱种花,“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而我因为怕见花落,却避免了鼎盛的花期。直到,我遇到了川端康成,遇到了富士山脚下那轻云一般的樱花——昨天还熙熙攘攘缀满枝头,今天就全部决绝地与树枝永别,留下一地樱花雪。没有哪一朵眷恋,也没有哪一朵后悔。每一年都是这样。
如泰戈尔言,不断地重复决绝,又重复幸福。
如川端康成的《雪国》中在火场纵身跳下的叶子,她的身姿如同翩飞的蝴蝶;如《千只鹤》中的太田夫人,她的死让她比生前更美;再如川端康成自己,虽一生坎坷,但斩获诺奖,在游历欧洲后,终自杀于家中。
川端康成笃信佛教,虚无思想常伴左右,世间百态于他,莫不如“镜花水月”——花似花非花,月似月非月。骨子里深深印刻的大和民族的“物哀”精神,让他认为,美、悲哀和死亡几乎是同一个词。川端康成说:“死亡很美,死亡就在我们的脚边。”这不是对生之不敬,而是对死之坦然。死亡在他心里被赋予了太多的意味,最终成为他心中美的象征,从容赴死。
生与死,矛盾又融合,这大概就是大和民族的精神所在。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日本民众拥有极高的忧患和安全意识,爱惜生命,及时享乐——他们讲究饭菜精细,衣着素雅,园林精致;而另一方面他们又对死亡有特殊的情感,必要之时莫不视死如归。这种“极端”的最好体现大概就是武士道精神吧。武士平时可以夜夜笙歌,纵情享乐,而追寻道义、责任、和美的时刻到来,武士毫无惧色,牺牲生命也在所不辞。
这多么像日本的樱花,生也灿烂,死亦决绝。
世界各个民族的性格不同,对待死亡的态度也不同。古希腊的犬儒主义者,像动物一般对待自己,愤世嫉俗却不寻求改变,最后以各种方式了结自己像动物的一生,这是对生命的放纵,对死亡的轻蔑。而基督教强调人在世间的责任,认为自杀的人不能得到上帝的宽恕,苏格拉底在《斐多篇》中说,人活着,就像监狱的狱卒,死亡会使他们获得终极自由,但狱卒不能擅自打开笼门。基督教因此宣扬向死而生,但死亡被潜意识忽视,成为求得重生的一种方式而已。而中国的禅宗将生死看得都很淡薄,六祖慧能在圆寂之前,开导为他哭泣的弟子说,人生就像苍穹过雁,雁过不留声,雪印鸿爪,鸿过雪无痕。对自己的死亡感到恐惧,是因为不知自己死后归向何处;对别人的死亡感到悲伤,是因为死后无处寻找。只有当自己内心澄澈,不忧不惧之时,才能知道自己归于何方,只有内心时时存有敬畏,像故人未故前一样生活,才能免除悲伤。
有对死亡轻蔑的,有对死亡逃避的,也有把死亡看成解脱的,唯独只有日本民族为死亡化为了美的颜色。
自此,我理解了川端康成的死亡情结,也理解了大和民族为美赴死,为道赴死的精神。如樱花一般,生也灿烂,死亦静美。川端康成通过其小说不断告诉人们:死亡不是故事的终结,死亡是另一种开始,死亡可能是人最温暖的归宿,死者同样值得尊重。
想起日本入殓师,必将死者打扮整洁精细,才盖棺安葬。他们让死亡褪去了狰狞之色,让死者得到了尊重和美。
就如同我手中这不知名的花瓣,曾经如同婴儿般被包裹在襁褓里,如少女般初绽娇容,在春风中梳头,在雨滴中沐浴,和往来的蜜蜂说着情话。她也许也为朱颜消失而忧虑,最终在秋风的召唤下,飘然而去。皈依了她的天命。留下我手中的残零之美。
母亲打断了我的沉思,唤我吃饭。临行前的晚餐,有母亲煮好的豌豆。我又一次想起田边的豌豆花,那一个个在微雨中点头的小脑袋,像祖母,像母亲,像无数个平凡的农妇,像无数个平凡的人——向生养她,最终埋葬她的土地致敬。
古人云,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
此刻我将启程。去南方那片温润的地方,也许有花儿在开放,也许会有花儿在萎零。我想,一切我都接受,都是美之所在。不再为花落而忧愁,也不再为花盛而伤心。一切不过自然,符合自然便是真正的美丽所在。而那临行前车站绯红的灯光,像极了富士山下那绯红的樱花,一瞬间让我泪眼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