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版序
1986年7月10日,日本全国性大报《朝日新闻》发表了一封读者来信,一个即将推出的系读者来信的中的第一封:这一系列的主题是“我记忆中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其实半年以前,即这一年的1月起,其他主题的读者来信一直显著地以“谈天说地”为专栏标题,出现在《朝日新闻·晨报》的特刊”版面上。在这之前,“谈天说地”栏目已经推出过另外两个主题:“教师”和“男人女人”,反响都不俗。随着越来越多的读者把他们的想法和评说寄到报社,一种令人瞩目的相互交流、相互切磋的局面出现了。这两个主题的来信后来由《朝日新闻》分别结集推出。我在战争中的经历”系列本来计划出3个月,但由于这个题目本身所具有的特质,反响异乎寻常。在成功地抓住读者这一点上,大大超出了《朝日新闻》特刊版编辑原先的期望系列一再延长,最后一直出到第二年的8月29日。来信总数达4000封,其中1100封获选发表。同年,配以适当的介绍,这些信又以一套两卷本的书籍《战争:血泪交织的证词》与读者见面。这书一上市,就入了畅销排行榜。
所有来信都直接关乎写信人的战争经历或对战争的看法。一些人是参战的士兵,他们写出了自己亲历的战事、自己在行军帐篷里和战俘营的经历;一些信写的是平民在战时的生活遭到轰炸的日本城市里,没学可上的孩子;一些述说了战时军事管制下的情景一一在工厂做工的工人们及一个个家庭。女人们,以及男人们,都在讲自己的故事。那些日本军人的妻子们、母亲们和孩子的感受,听上去令人揪心。大部分写信人如今已是六十出头,战争期间他们正值十几、二十几岁,但信里也说到了他们童年时候的往事。所有的人都在回溯往事。回顾与反省构成了这批来信的共同特征。第一批来信发表了。对过去的事件与经历的回忆一一这些事已经埋藏在他们心里几十年许多人感到受不了,就像是重温早已忘掉的噩梦。这些信超乎寻常地坦率,编辑们常常为其直言不讳所震撼。大部分来信所揭示的都是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的事。似乎是,在渐入老境的当口,他们切望在离世前直抒胸臆写信人的回忆覆盖了近乎20年,从30年代初日本进军满州,到40年代末最后一批战犯从苏联遣返回国。这批信在80年代一经公布于世,立民起争论。事实上,许多读者已经怀着极度的不安致信《朝日新闻》:“我们眼下正在发展与邻国的友好关系,你们为什么要把这些陈年恶迹翻腾出来?翻日账没有一点好处。”“我们正在极力把过去忘掉。”“别这么忍心,把这些东西都写出来。”“求求你们,别让我们把忘了的又都想起来。”《朝日新闻》新闻编辑部的一个编辑永泽道雄就这些抱怨作答。“无可讳言,”他在那两卷本的来信汇编的后记中写道,“当人们回想自己私人往事的时候,自然而然地,都原意将那不愉快的回忆尽量抹去。确实,作为个体,忘掉坏事确实属于某种具有自我净化作用的健康行为。但一个国家的历史就不同了。尽量掩盖过去的坏事,假装这类事根本没有发生过,难道对我们民族的良知没有损害么?真正的勇敢是直面过去的错误。说到底,就算我们能够忘记这些事,别人也不会忘记。在那些日子里,日本人一一七千万都不止正把自己的国家建成世界头号强国。他们怎么的,都干了些什么,无论是好是坏,已经做徕来了。这是加在我们肩头的重负。毫无畏惧地面对它,能使我们得到珍贵的教训一一这教训将成为一只罗盘,一只肩负着指示日本未来的罗盘。”他的话具有预见性。这本“我记忆中的第世界大战”的英文版(它在战争结束后55年才与读者见面)来得正是时候。也就是说,当日本一一无论将它看成一届政府还是一个社会一直在众目睽睽之下,举国一致地企图将战争中的一切偷偷抹杀,因而遭到了举世的穷追猛打。和很早就面对战争责任、并尽自己之所能对纳粹时代的罪行作出赔偿的德国人不同,日本人一直迟迟不肯正视自己过去犯下罪孽。
二战结束时,日本处在遍及全国的大震撼之中,主要是懊丧与悔恨。毫无疑问,日本人曾经全身心地投入那场战争。到了30年代后期,所有直言不讳的反战意见都到有系统的扼杀。为开战初在中国和太平洋地区所取得的战所激励,日本人为自己感到骄傲,万众一心支援军方。虽然私下里许多日本人对国家的这战争政策是否明智、是否道德疑虑重重,但“须同仇敌忾”、“必举国一致”这类压力,是难于抵抗的。
战后盟军对日本的占领,在很多方面而言是相当成功的,也使日本人在如何对待他们所犯下罪行上,变得不那么无所适从了。为顺利平和地达成美军对日本的控制,“麦帅占领”没有触动日本的政体,与盟军当局在德国所釆取政策很不相同的一点是美国占领当局非常扎眼地为日本保留了天皇制。它认为,天皇就算不是日本实际的统治者,也是日本的象征。美国政府坚决拒绝了许多人对此的抱怨,包括坚持认为裕仁犯有战争罪行,而且可能根本就是首犯这种说法。在整个1940年代后期,一心想着如何根除战时军国主义的美国,对日本近代历史教育,基本上取的却是一种“搁在那里,放一放”的态度。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不管他们多么努力消除“军国主义政府”过去推行“全民灌输”所造成的影响,事实上却称了日本官僚政治中相当多的人的愿一一他们只想把日本殖民主义和军国主义在亚洲犯下的罪行统统忘掉。
到了1945年8月15日,在忍受了多年的艰难困苦之后,日本公众已处于麻痹状态天皇前所未有地以个人身份宣布投降,更加深了民族的失败感和困窘。人们只想忘记忘掉战争”这一愿望,从美国方面而言,和日本方面一样,也是日甚一日。这是因为,美国和盟军势不可挡的军事胜利给日本造成的灾难——其顶点为对日本城市惨无人道的轰炸和对广岛长崎投放原子弹一一依旧让美国人感到自责。虽然对日军暴行的记忆难于磨灭,盟军复仇的愿望已经相当淡化,这不仅由于日本军人犯下的战争罪行已经得到确认,也因为日本平民当时的可怜景况,以及日本本土上那一座座几乎遭到彻底摧毁的城市。于是乎,在日本教育中,战争这段时间变成空白。在观念保守的文部省的安排下,1937至1945这一风云变幻的年代,在它钦定的教科书中一笔带过。而随后的年代,由于日本日渐繁茉,对战争的记忆日渐淡化,新的代对历史真相、对确切发生过的事件,实在是所知甚微。年长的战争幸存者,包括对这时期应该有更多了解的政治领袖们,采取了对当时发生的事件一概不认帐的态度。比方说日本对中国和东南亚诸国的入侵,被说成是“进出”。在一些长于粉饰的日本历史学家的协助下,许多政客竟然争辩说,诸般罪行中的“南京大屠杀”,根本就是信口雌黄;而在缅泰铁路和巴丹死亡行军中对盟军战俘的粗暴折磨也不见有人提及;直到最近,恶名昭著的731部队军医对犯人所施行的触目惊心地肆虐方被揭发出来。
学者和政治家之间的论争一直没有停息。正如《朝日新闻》所指出,如此众多的人对他们发表这些信件的做法作出的诸如“为什么要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从早已封存的记忆库里翻出来搅得自己不安“过去发生的已经发生了,就让它深埋在记忆里吧”这一类反应耐人寻味。到了1995年,也就是战后五十年的时候,一些日本官员依旧在为这场军国主义战争涂抹洗刷,把它称做“亚洲人对美国和欧洲殖民主义的反抗”。有些日本学者和历史学家,比如著名作家永三郎和色川大吉,曾经尽力描绘战争的实际状况,但他们的努力由于直面令人不愉快的过去而触怒官方,遭遇强大口诛笔伐。
但《朝日新闻》令人信服地发表了这批信件。《朝日新闻》本来就以提供论坛、供人进行不加掩饰的回顾而著称,这一回,它的編辑个不徇情、不苟且,更与它历来的形象吻合。创刊于1879年的《朝日新闻》已经以其走过的岁月为自己作出证明:它是日本最杰出的出版机构之一,或许可以说,就是最杰出的。《朝日新闻》的杂志、书籍和日报全国发行,当天的报纸同时出现在东京、大阪、九州和北海道,发行量超过了1300万份(早报和晚报),覆盖全日本,仅次于《读卖新闻》。大阪起家的《朝日新闻》,多年来创出了自己的风格。它崇尚自由与理性,一直尽量对事件作不偏不倚的公正报道。
在战前的几年里,军部把持政府,《朝日新闻》为保持自己的特色举步维艰。1930年代,它的力公室数度被砸,还有几次被右翼打手翻了个底儿朝天。在美军占领期间,和后来的1970年代,《朝日新闻》采取的是相当温和的左倾(即关注现实以求改造)的編辑方针。这一做法,在马克思主义理想一一它曾经弥漫于日本知识分子中间,意图将日本变成“工人的天堂”一一被证明其实是一个幻想时也渐渐弱化了。眼下的一代《朝日新闻》的编辑们,在公正地对待新闻方面,在日本可能无出其右。它立足于《朝新闻》的信用编辑对来信绝不做任何增删,正相反,力图保证原样托出。
早在1989年,在得到《朝日新闻》的这一两卷本时,我就下决心将它翻译出来介绍给美国读者。那时候,包括直到此刻,我都认为,美国人应该从对这场战争的讨论中有所得这场由自己过去的作战对手所作的讨论,这场熬过了日本历史上可怕的艰难时期的人所作的讨论。好事多磨:寻找英译本资助者颇费时日。最后终于从细川和平基金会和日美友好委员会得到了帮助。对此,我们PBS(太平洋区域研究所)着实心怀感激。
虽然《朝日新闻》将来信原封不动地发表了出来,我觉得对美国读者一一他们往往对日本事物表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浅尝辙止一一而言,背景知识的要求是高了一点。因此我决定先将这些信予以分门别类,比方说,侵华战争、后方等等,并在每一节前面作一个简短的介绍说明。这一打底工作,是在我的太太的协助下做的(她阅读了所有的信,并做了部分示范翻译)。而主体翻译,包括更具有挑战性的对来信的筛选,则是由数年来一直和我一道策划此书的柏思·凯瑞( Be thecar y)完成的:凯瑞女士在日本出生,在日本长大,无疑对此胜任愉快。作为一名翻译高手和熟手,她对全部来信反复簸扬、去粗取精,我从旁小助而已。我们将原来的两卷本精心浓缩成现在的一卷,收入了能代表原来编选意图的大约300封。
为了便利美国读者,我有意将这些来信按照其历史内涵进行分门别类的介绍。对许多美国人而言,特别是现在的这一代人(如果说不是全体的话),战争和战争中的挣扎奋斗,已经变成历史书中遥不可及的故事,或者是报纸上时不时岀现的战争纪念日的评论文章。那些艰难时日,那些交战双方的士兵和平民曾有过的英雄主义气概,已经相当遥远了。我本人曾生活在战时,当吋的景象在我心中不仅真切,且依旧栩栩如生。说到底,我们这一代就是由第二次世界大战铸造出来的。
我是在1942年12月刚进大学的时候应征加入海军的。在经过了14个月的强化日语训陈练之后,我被派遣到太平洋战区成了一名美国海军情报部(U.S.Navy Intelligence)翻译官我参加了美军在硫磺岛和沖绳的大部分登陆战役。在珍珠港的美军太平洋地区司令部情报收集中心供职,为我获得比较广泛的太平洋战区战略知识开了方便之门。因为具有相当特别的审问日本战俘的职业身份,和大多数美国同胞相比,我和敌人的距离要近得多。在这段时间里,我和日本人熟识起来。到了晚一些时候,在美国对日本占领期间,我则尽一名外国观察者之所能,与日本人民一同度过了这段日子。读着这些来信,仿佛当时来往的那些人,
以及在命运攸关的时刻经历的那些事,又回到眼前。
这些发表的信没作过润色加工,也没有以我们自己的文化观念予以增删。我们与写信人没有私交,感谢《朝日新闻》编辑部的出色工作,使这一英文译本在他们的同意之下付梓。它们保持大约十年前《朝日新闻》收到时候的原样,作为战争究竟是怎么样的见证一一在这里,开口说话的正是生活在那个时期的日本人。
还要感谢《朝日新闻》的编辑和朝日新闻事业开发部所作的安排,特别是再次期间与我一道进行全书结构调整的濑恭子女士,最后向M.E.Sharrp 出版公司的道格拉斯·麦尔文以及他的同事表示我的感激。
法兰克·吉伯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