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爱玲最好是在刚添了些寒意的初秋,映着炭灰般的细雾蒙蒙的天,坐立书桌前,点上一炉幽然的沉香,沏上一壶茉莉香片,爱玲笔下的男男女女就自然而然浮跃于纸间,生动起来,也悲怆起来。
在和九莉相仿的年纪,我买了张爱玲的第一本书《小团圆》,大概读了十几页的样子,便置于箱子里不闻不问,和它一起在逼仄的空间里惶惶度日的还有许多伙伴,《红楼梦魇》也是。待到二十岁时宁静的夏日夜晚,似乎带有不经意的必然性,我重又拿起了《小团圆》,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句用蓝墨水小心翼翼地标记出的九莉的心语“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时间冲淡了蓝墨水的深深痕迹,没有了色彩的冲击,文字却依然隽永而淋漓尽致。
辗转入秋,便开始读她的小说集《红玫瑰与白玫瑰》、《倾城之恋》,那一段短暂的时间竟也染上了书中的那份郁悒与凄迷,人也变得感性和柔软起来,也算是渐入悲境而形成了共鸣吧。张的文字带有一种渐入的浅淡又刺痛的画面感,如同一叠残缺不全的电影胶卷,留下的仅仅是不美好与无希望。如“她走了出来,已经是晚上了,下着银丝细雨,天老是暗不下来,一切都是淡淡的,淡灰的夜里现出一家一家淡黄色的房屋,淡黑的镜面似的街道。都还没点灯,望过去只有远远的一盏灯,才看到,它霎一霎,就熄灭了”,由如“目之所及,不是空空落落,就是破破烂烂”,再如“长街上的天像无底的深沟,阴阳交界的一条沟,隔开了家和戏院。无底的阴沟里浮起了阴间的月亮,一个又一个”。爱玲笔下的传奇故事,总是一抹沉闷的冷色调,黯淡的天,墨灰的墙,凉意的银丝细雨,阴间的残月,潮湿的街,男主人公往往是华侨或是海归,女人往往薄命,卑微到尘埃里开出一朵花来,而男女之间的情,来也无形,去也无名,只是各自求取各自所需,演一出戏罢了,苍凉灰暗成了底色,暧昧与调情都显得苍白无力,勾不起人对爱情的心动与热情。在她的故事中,留情不成,全是千疮百孔的多心,就如她在《留情》里写到的“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然而敦凤与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着”。张的词句是极为刻薄的,如同一把隐形的利器,时不时地就在人的心头猛然锥刺,带有一种后知后觉的寒彻脊梁的意味,而这种不防备地完全摊开来的直白与无情无疑又是她最清彻的领悟。但张外化的刻薄在本质上却表明了她的细腻入微的温柔,这体现在她对女性心理的刻画,以语言的形式表达出来,《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烟骊在爱上振保后有这样一段话“你知道么?每天我坐在这里等你回来,听着电梯慢慢开上来,开过我们这层楼,一直开上去了,我就像把一颗心提了上去,放不下来。有时候,还没开到这层楼就停住了,我又像是半中间断了气”,等待爱人来到的过程是煎熬的,心的跳动仿佛都和电梯上下的节奏汇成了一支高亢的旋律,紧张又难耐;再如《花凋》里描述川嫦在医院里的一段独白“她所要的死是诗意的,动人的死,可是人们的眼睛里没有悲悯。她记起了同学在纪念册上时常发现的两句诗:“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世界对于他人的悲哀并不是缺乏同情;秦雪梅吊孝,小和尚哭灵,小寡妇上坟,都不难使人同声一哭。只要是戏剧化的,虚假的悲哀,他们都能接受”,川嫦内心的荒芜与医院整个的苍白融为一体,都变得破败与空落了。
白流苏与范柳原乱世之中的一段倾城之恋是我最喜欢的,唯一一段没有破灭的梦,然而还是借由战火的成全;佟振保的红玫瑰与白玫瑰让我觉得爱情里的“爱”这个字越来越难以界定,仿若袅袅升腾的一缕青烟,捉摸不定;曹七巧的金锁是时代诱她戴上的,黄金的枷角虽然劈杀了许多人,沉重的镣铐最先锁死的却是她自己,她就像打碎了的热水瓶,壳是完整的,内胆却支离破碎了;小寒的心经是“爱对于她的凌迟”;九莉与邵之雍之间隔了几个人的距离,便是靠近也不再有脉脉温情,只有徒然绵长无望的等待,张就是九莉,而“她像棵树,往之雍窗前长着,在楼窗的灯光里也隐隐绰绰开着小花,但是只能在窗外窥视”。
提到张爱玲,随之而来并脱口而出的便是另一个人名,胡兰成,继而是她显赫的家世背景,而后才会关之于她的才情。似乎理所当然地,她必须和这些关系成为一体而且应该不断地被提起。而我却觉得她是从他父亲的那一记耳光开始成为了张爱玲的,以悲凉为底色,其余的一切便都成了凉薄。看她笔下的传奇,传奇里沉沦至尘埃里的男男女女,男男女女隐藏着幻灭感的爱情,都是让人窒息的美,绝望中生出的美。
然而,物极必反,都说自卑到了极端的人反而表现出极度的冷漠与傲然,我想,张爱玲这所有的苍凉与凄然其实都是她对爱最初而又热切地渴求—每个人都无法跳出的爱的范畴,她极度的敏感与刻薄只是因为她一直缺少着一份简单持久而又具有强大力量的嘘寒问暖,那“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诺言仍在她的心里藏着隐隐绰绰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