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垂暮之年的他,孤身一人,坐在院落里低矮的平房前,静静地看着,那一望无垠的金色麦田。
就在昨天,他收到了一封来信,落款是远方的她。通信的日子久了,即使信封上的地址字迹难以辨清,那位年轻干练的邮递员也能准确无误地将信件送达。书信,无疑成为深处异地的他们互诉心声的唯一途径。
她来信说,南方的冬天冷暖无常,那里的气候并未让她感到半分舒适。潮湿闷热的空气,加剧了她本就身患多年的哮喘病。赶上大风降温,连出趟门都需要经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白天也倒罢了,尤其是晚上,如同蒸笼一般的卧房,常常令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说她还是想回到北方,回到那熟悉的自家院落,那间小平房,和挚爱的他一起,幸福而安详地度过余生。
看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没有言语。他从那把古木藤椅上站起身来,拄着拐杖,朝着院落一角那棵老杨树缓缓走去。
半年前,就是在这片树荫下,她紧紧地握住他的双手,叮嘱他,在没有她的日子里,一定要好好地生活,说悬乎点,她这一走,或许此生再也不会相见。要是实在想念她,就给她写信。他们的女儿女婿站在一旁,手中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看着泪眼模糊的父母二人,也同样心如刀绞,然而又很无奈,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他们。当车轮徐徐启动的那一刻,他的泪水夺眶而出,双手不住地颤抖,他站在院门口,目送着她的远去,直到汽车消失在地平线尽头的夕阳里。
他床头的抽屉里,堆满了花花绿绿的信封,它们拥有着共同的署名,无一例外地表达着相似的情感。每当倍感无聊的时候,他就会坐在床边,沏一杯甘醇润口的热茶,手捧着她的来信,一边品茶,一边认真地阅读,感受和体会她的喜怒与哀乐。
她的第一封来信中,附了张照片,是女儿一家带着她去武夷山的时候拍的。照片上的她精神矍铄,双眼炯炯有神,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她说她已在女儿工作的城市安顿下来,一切都好,让他不要担心。
他回信说,你傻呀,生活了四十来年了,你的一点一滴我都很明了,担心的理由从何而来?不就一次离别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这辈子,就在这里守着你。这种牵挂和惦念,于他而言,既是一种寄托,又是一种负担。他没想到的是,说好的再见,竟真的成了永别。
一周之后,某个温和的午后,他像往常一样,打开院门口绿色邮筒上的锁,小心翼翼地取出信封,撕开封条,抽出信纸,戴着老花镜,逐字逐句地在心中默读。
“爸:近来身体可好?想必您一定很想念我妈,也始终期盼着再见她一面吧?然而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她已经踏上了通往天国的列车。半年前,我妈不幸查出肝癌晚期,我和晓斌当时就决定把她接到南京,接受最好的治疗。看到她犹豫不决的样子,我们才答应她保密,先不透露给您。原谅我们母女俩给您撒了一个如此大的谎。之后的那些信,都是她口述,我代笔,一字一句都是我蘸着她的泪水写下的。她临走前的那一刻,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就像当初你们分别时那样难过。我的泪水也止不住地在流,连连问晓斌我们迟早也会有这一天,他是否还会陪着我。他说当然,可是我的脑海里,却充斥着无数的未知……”
他泪如泉涌。
他珍藏着那些珍贵的信件,一封又一封,保留了很多年。如同他们相伴走过的一生,像一部漫长的电影,放映了半个世纪,纵使情节再完美,最终仍免不了散场。
夕阳映红了那片金色的麦田,他捧着信,朝向南方微笑。
by 雨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