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高中语文教材试用本所选的萧红散文《回忆鲁迅先生》是节选。我读了原文,觉得原文中的几个片段写得很好,但未能选入教材让中学生阅读,甚是遗憾。我周围有很多人不喜欢萧红这个人,但是倘若因人而废文,未免更加遗憾。鲁迅49岁的时候才有了周海婴。鲁迅死的时候,海婴才7岁。这一世父子缘分竟是如此短暂。回眸萧红笔下的“父与子”, 感慨系之。
鱼丸子不新鲜,你们为什么不信呢?
从福建菜馆叫的菜,有一碗鱼做的丸子。
海婴一吃就说不新鲜,许先生不信,别的人也都不信。因为那丸子有的新鲜,有的不新鲜,别人吃到嘴里的恰好都是没有改味的。
许先生又给海婴一个,海婴一吃,又不是好的,他又嚷嚷着。别人都不注意,鲁迅生把海婴碟里的拿来尝尝,果然不是新鲜的。鲁迅先生说:
“他说不新鲜,一定也有他的道理,不加以查看就抹杀是不对的。”
海婴不过是个小孩子,大人往往不在意小孩子的感受,“不信”“不注意”,这就是大人对小孩子的认真报以的态度。但鲁迅却能亲自尝尝,重视孩子的感受,有平等的意识。不免回忆起先生的诗句:“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萧红的这一段描写,让我想到了《阿长与<山海经>》。童年鲁迅渴望得到《山海经》,书里的神说奇谈唤起了他无限的好奇,但问题是谁也不关心小孩精神方面的需求,家长也好,老师也好,都不在意。最后是一个卑微的叫做阿长的保姆兴冲冲地为他买回了《山海经》。鲁迅在乎孩子的感受,愿意相信孩子;阿长虽目不识丁,但凭着她对鲁迅的爱,她愿意去满足鲁迅的求知欲。小孩柔软的心灵得以呵护。倘若鲁迅也和别人一样,对小海婴的嚷嚷不相信、不在乎,或许小孩会在大人的淡漠中感到孤单吧。
我爸爸打药针的药瓶,你们有吗?
窗外的黄昏,窗内许先生低着的头,楼上鲁迅先生的咳嗽声,都搅混在一起了,重续着、埋藏着力量。在痛苦中,在悲哀中,一种对于生的强烈的愿望站得和强烈的火焰那样坚定。
许先生的手指把捉了在缝的那张布片,头有时随着机器的力量低沉了一下。
许先生的面容是宁静的、庄严的、没有恐惧的,她坦荡的在使用着机器。
海婴在玩着一大堆黄色的小药瓶,用一个纸盒子盛着,端起来楼上楼下地跑。向着阳光照是金色的,平放着是咖啡色的,他招集了小朋友来,他向他们展览,向他们夸耀,这种玩艺只有他有而别人不能有。他说:
“这是爸爸打药针的药瓶,你们有吗?”
别人不能有,于是他拍着手骄傲地呼叫起来。
许先生一边招呼着他,不叫他喊,一边下楼来了。
“周先生好了些?”
见了许先生大家都是这样问的。
“还是那样子,”许先生说,随手抓起一个海婴的药瓶来:“这不是么,这许多瓶子,每天打针,药瓶也积了一大堆。”
许先生一拿起那药瓶,海婴上来就要过去,很宝贵地赶快把那小瓶摆到纸盒里。
鲁迅先生得了很严重的病,将不久于人世,而小海婴对这一切竟然毫无所知,天真无邪地以拥有别人没有的药瓶为傲。任何读者看到这一段都会有深深的辛酸。
萧红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她是以小孩的天真可爱反衬出死亡的阴沉残酷。在窗外黄昏的笼罩下,小海婴玩着药瓶,想到的是阳光的明媚。“向着阳光照是金色的,平放着是咖啡色的”,阴沉中跳跃着鲜亮的色彩。死的阴霾遏制不了生的活力,生的活力中毕竟潜藏着死的阴霾。或许这就是世界生生死死的常态。每每读到萧红的这一段文字,总感觉病中的鲁迅那双看着小海婴玩耍的眼睛,一定是充满留恋与希望的。
明朝何时再相会?
海婴每晚临睡时必向爸爸妈妈说:“明朝会!”
有一天他站在上三楼去的楼梯口上喊着:
“爸爸,明朝会!”
鲁迅先生那时正病的沉重,喉咙里边似乎有痰,那回答的声音很小,海婴没有听到,于是他又喊:
“爸爸,明朝会!”他等一等,听不到回答的声音,他就大声地连串地喊起来:
“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
他的保姆在前边往楼上拖他,说是爸爸睡下了,不要喊了。可是他怎么能够听呢,仍旧喊。
这时鲁迅先生说“明朝会”,还没有说出来喉咙里边就象有东西在那里堵塞着,声音无论如何放不大。到后来,鲁迅先生挣扎着把头抬起来才很大声地说出:
“明朝会,明朝会。”
说完了就咳嗽起来。
许先生被惊动得从楼下跑来了,不住地训斥着海婴。
海婴一边笑着一边上楼去了,嘴里唠叨着:
“爸爸是个聋人哪!”
鲁迅先生没有听到海婴的话,还在那里咳嗽着。
我想任何读者读到这一段,都会心头一酸,海婴太小了,鲁迅死的时候,他不过7岁。“明朝会,明朝会”小孩不懂事的固执中分明流淌出的是对父亲本能的爱,如此淳朴,如此率真。鲁迅无力回答儿子,但还是挣扎着回答,为的是不让孩子失望,父爱更令人动容。“海婴一边笑着一边上楼去了”,另一版本写成“海婴一边哭着一边上楼去了”。在阅读的时候,读者可以就“哭”和“笑”两个动词做比较,看看哪个更好。我个人觉得“笑”字更好,以海婴的天真无知反衬出鲁迅将死的沉重,更让读者对这个即将丧父的可爱幼儿心怀怜惜。
这一段文字让我想起鲁迅《朝花夕拾》中的《父亲的病》。鲁迅的父亲临死前,鲁迅一声一声地喊着“爸爸!爸爸!”充满了惊恐与眷恋,但破坏了父亲死亡前的宁静。鲁迅的父亲想要安静地离世,可小鲁迅未能理解。他为自己的不理解父亲愧疚了很久。小海婴当时喊“明朝会”的固执也是因为不懂得身体虚弱的鲁迅更需要休息,或许将来他懂事了,也会产生内疚之情。孙绍振教授在分析《背影》的时候说过:“冰心的亲子之爱是心心相印的,朱自清笔下的亲子之爱是有隔膜的,而爱有隔膜,是普遍性的规律。”(《解读语文》福建人民出版社2011年1月:第7页)萧红所描写的鲁迅与海婴的爱也是爱有隔膜的体现。爱虽有隔膜,虽有误解,但依然相爱,这体现的是人性的温度。
作品之外
《回忆鲁迅先生》中“父与子”的片段之所以能感染我,也是因为这些文字能让我想到我的父亲。在我父亲5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去世了。我父亲今年74岁,为人处世仍然像个孩子。萧红对于“海婴”的描写,常常会让我想象我父亲的童年,一个5岁的男孩,没了父亲在前面趟路,在前面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