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的情欲》,是瑞典电影大师,英格玛·伯格曼60年代的作品。
熟悉伯格曼的人都知道,50年代,是他电影风格形成和风靡全球的时刻;60年代,是他充满实验和个人探索的阶段;70年代,为了缓解经济压力,继续拍摄下去,伯格曼被迫向市场妥协,拍摄具有一定商业价值的作品。
因此,他60年代的作品,在伯格曼的拍摄生涯中,具有特殊的意义。
这一阶段的电影,与其说是拍摄一个主题和故事,不如说是伯格曼,向这个自相矛盾的世界,发出呼喊和困惑,提问和质疑。
《安娜的情欲》伯格曼岛屿系列的最后一部作品,和以往的系列一样,伯格曼致力于探讨:关系的真相,婚姻中的孤独,以及从情感角度来说,每个人都是孤岛,无人能够真正触及对方的内核。
标题中的情欲,不是指性,而是指,一个人,如何在一个充满矛盾的世界里,保持内心的激情,既不至于被生活湮灭,也不至于因为激情,陷入自我毁灭。
安娜不是主角,安娜也不是个例,安娜,其实是我们每一个人。
每一个渴望摆脱肤浅的生活,渴望探寻生活的真相,渴望亲密关系中的坦白和深刻,最后,被自己内心的激情折磨,也受困于生活的人。
爱情,是所有灾难中最黑暗的
这部电影的主题,涉及内心的黑暗,关系的真相,暴民心态,但最重要的是,从情感角度来探讨,人与人之间的孤立。
电影的开始,身材魁梧的主角安德烈亚斯,在屋顶上修补房子的漏洞,四处白茫茫的雪,杳无人烟的荒凉,以及充满象征意义的台词,暴露了主角生活在一个,安静,孤独,远离尘嚣的世界。
我们无法得知,他对这种状况是否满意,但显然,他适应了这种处境,直到一个女人的出现,在他孤寂的生活中,掀起了一阵涟漪。
这个女人,叫做安娜,因为自己家的电话出故障了,不得不开着车,来到安德烈亚斯的家,打一个重要的电话。电话结束后,安娜在书房突然失声痛哭。
这种爆裂的情绪,起初让观众感到措手不及,但这是伯格曼的惯用手法,他一直擅长通过一个歇斯底里的情绪爆发,展现主角日常生活的压抑。
无论我们的主角,表现的多么幸福和谐,在某一个悲催的时刻,爆炸性的情绪,会突然倾泻出来,揭示她过去的掩饰,是多么欲盖弥彰,徒劳无益。
所以,随着电影的推进,我们得知,安娜的生活,正陷入某种困境,表面看起来,是因为她在一次车祸中,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而她自己,也因此陷入残疾,不得不拄着拐杖走路。更糟糕的是,在那次致命的车祸中,她充当司机的角色,这让她难免同时陷入痛苦和自责。
但实际上,当你看完整部剧,你会发现,让安娜陷入绝望和疯狂的,是她和对极端情感的追求,和她得不到完美情感的焦虑和歇斯底里。
在这里,情欲,就是内心痛苦,挣扎,和折磨的同义词。
因为安娜坚信她和自己的丈夫,彼此坦诚,十分相爱,她向每个人喋喋不休的讲述,自己和丈夫的深厚情感,完美无瑕的生活,让人坚信如果不是一场意外的车祸,她们生活的十分幸福快乐。
但电影一开始就揭示了,这是安娜的一个谎言,事实上,在她借用电话时,将手提包忘在了安德烈亚斯的家,安德烈亚斯表现的十分尊重安娜的隐私,但实际上,由于孤独,他渴望窥视和探寻别人的秘密,在发现手提包之后,他第一时间不是将东西还给安娜,而是悄悄查看了安娜的手提包,并在里面找到一封安娜的丈夫,生前写给安娜的信。
在这封信里,丈夫声称,他爱上了别的人,他无法忍受和安娜的婚姻,他要离婚,他要逃离安娜的情感控制,逃离牢笼一样的束缚和摧残。
但正如萨特的存在主义,所坚信的一样,他人即地狱,安娜,是丈夫的地狱,丈夫的背叛,何尝不是安娜的地狱。两个彼此需求不统一的人,无疑不是在为对方,制造人间炼狱。
但安娜不是一个人。
在这部电影中,安娜不是主角,我们可以看到主角一共有四个人,除了安娜和安德烈亚斯,还有伊娃和伊利斯。
伊娃和伊利斯是对夫妻,但是他们也有自己的困境。
伊利斯是出名的建筑师,也是业余摄影师,他对人的情绪和面孔,十分着迷,看起来,他似乎沉迷于自己的爱好,而对妻子伊娃关注甚少。
至于伊娃呢,她有自己的痛苦,她将所有情感,全部献给了伊利斯,为他奉献一切,但是,伊利斯似乎并不在乎这种牺牲和奉献,他像是一个旁观者,洞悉一切,观察一切,从不阻止和干涉,即便早就知道妻子多次出轨,是个情感热烈,同时脆弱的女人,但他看破不说破,是个情感的施虐者,薄凉而又强大。
在安德烈亚斯将安娜的手提包,送还给安娜时,毫无意外的,结识了安娜和她的两个朋友,伊娃和伊利斯。
他们一起吃饭,热烈谈天,聚餐结束后,安德烈亚斯回到他孤寂的家,喝的酩酊大醉,因为孤独,而失声痛哭。
这是一种奇怪的现象,但也可以理解,因为如果不置身热闹,孤独便可以接受,一旦从热闹中抽身,人就变得贪恋人群和温暖,而脆弱不堪。
所以,一定程度上,他人给了我们依恋和依靠,却也是我们全部痛苦的来源。
在这座冷冽的,荒凉的,冰天雪地的孤岛上,我们的四个主角,试图靠近,彼此取暖,但很快又分开。
当伊娃感到自己,不被伊利斯所需要时,她感到孤独和无聊,同时出现了睡眠问题和心理问题。
一天下午,伊利斯不在的时候,伊娃驾车去看望安德烈亚斯,他们一起听音乐,喝葡萄酒,这让她昏昏欲睡,事实上,她确实如此做了,婚姻的痛苦,让她渴望从其他人那里,寻求安慰。
当她醒来时,天黑了,在黑暗中,她和安德烈亚斯发生了关系,同时告诉安德烈亚斯,几年前,她曾经怀孕过,可是怀孕后,她便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无法安眠。
电影没有解释为何伊娃会在怀孕期间,产生睡眠障碍,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她应该在为什么事情而焦虑不安,也许是怀孕,放大了她的不安全感,总之,医生为了治疗她的失眠症状,给她用了错误的药,后果是,她的孩子,在腹中去世了。
这是伊娃和伊利斯,最后一次亲密的情感联结,他们分享彼此的痛苦,相互安慰,但是至此之后,彼此出现了情感疏离。似乎他们之间的爱情,随着孩子的离开,也消失了。
伊利斯知道妻子的出轨,就像一年前,他知道妻子和伊娃的丈夫,有过婚外情一样,但奇怪的是,他并不制止,反而雇佣安德烈亚斯为自己工作,并暗示他,不要招惹安娜。
不仅他如此说,连安娜的朋友伊娃也这样告诫他,结果反而是,他和安娜成为了一对。他自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但是安娜洞悉她的一切秘密,就像他早已看穿安娜的谎言,知道安娜和亡夫的婚姻,并不像她声称的那么美满一样。
他们彼此欺骗,却又渴望对方坦诚,他们想要真相,却又保留自身的秘密。
最后,因为孤独,他们渴望彼此取暖,但是,痛苦,让他们最终渴望重回个人的孤独中。
在和安娜生活一段时间后,安德烈亚斯突然提出分手,和安娜的前夫一样,他渴望摆脱安娜的控制,他指责安娜的谎言,而安娜,也揭穿他的虚伪。
他们说的是对的,但又是片面的。这让我们难免疑惑:一个人,真的能够读懂另一个人吗?也许读不懂的原因,是因为一个人,本就很难读懂自己吧。
在伊利斯向安德烈亚斯展示自己的摄影作品时,他无可奈何的说:我不认为我通过这些照片,触及了他们的灵魂,他们只能显示出各种力量的相互作用。
也许,看似冷漠的伊利斯,也早看清楚了,爱情也好,婚姻也好,也只是两种力量的相互作用,它们可以向任何一个方向发展和蔓延,但是,它们无法真正的将一个人,从致命的孤独中解救出来。爱情和婚姻,甚至从来就不是解救,只是更加惨烈的摧毁。
因为爱情,是所有灾难中最黑暗的,你越是渴望爱情的纯粹性,极端的忠诚,就越是体验永无止境的黑暗。
在电影的开始,安德烈亚斯在屋顶上,等待一场美丽的日落。
看起来,那似乎是为了让观众坠入黑暗,而提前做好的准备。
就好像爱情,之于渴望爱情的人,渴望摆脱孤独的人一样,是饮鸩止渴。
因为,我们的爱情幻想,婚姻理想,被精神和肉体的暴力,破坏了。
我们每个人都带着损伤,都不完美,都充满了怒气和暴力,却渴望极致的爱情和婚姻,难道,不是注定等待一场悲剧吗?
我不相信人会改变,他们只会经历片刻的觉醒
当1964年,伯格曼在接受采访,问及自己的电影,是否涉及积极的救赎时,伯格曼坦言:我不相信一个人,会做出改变,他们可能会经历片刻的觉醒,会看到真实的自己,意识到事情的真相,这是他们最大的希望,但在这之后,他们一如既往。
正因为如此,伯格曼会利用社交,来展现每个人的孤独;会用看似和谐的关系,引出痛苦和绝望;会用一个又一个相似的故事,来嘲弄人类的循环往复。
在他看来,每一个预测都是黯淡的:没有出生,没有思想,没有反省,每一个人,都悬挂在他私人的深渊上,伸出手去寻求联系,但毫无效果。
在伯格曼的岛屿系列作品中,每个男人和女人,或者说每一个人,都是一座孤岛,经历情感上的创伤,却又渴望情感上的救赎,但是,每一出情感悲剧的根源在于:人们无视自身的深渊,也无视别人的深渊,却妄图别人能将自己解救出来,这种想法,本就是无稽之谈。
像他的许多最伟大的电影一样,《安娜的情欲》,与其说是,个人与世界的脱节,不如说是,个人与真实自我的脱节。
在电影中,伯格曼根植于存在主义,创造了一个贫瘠冰冷的世界,来代表每个人物的心理状态,以及那种深深的绝望和安静的疏离感,驱使他们从其他同样受损的灵魂中获得慰藉。
同时,他也利用狭窄的心理空间,和人性的弱点,制造关系的紧张感,和个人在关系中,所经历的幽闭与恐怖。
伯格曼将每一个角色,都困在隐喻性的玻璃罐中,让观众去猜测,理解。并在一步一步解构真相和真实人性的过程中,让观众陷入一个谎言,内疚,欺骗,责备,失望,以及批判性的漩涡之中。
这些角色,正在用错误的方式,去逃离无法真正逃离的处境,就像每一个观众,正在用一种错误的方式,却解构自己的困惑,不安和不解。
最后是,角色也好,观众也好,都被伯格曼放逐了,他们注定孤立无援。
但是追本溯源,你会发现,一开始,他们就在错误的路上,并渴望利用谎言和欺骗,找到生活的真相。
在电影中,安娜否认自己生活的不幸,否认丈夫的背叛,而安德烈亚斯,明明有过婚姻,和伊娃也有过婚外情,但他配合安娜的需求,假装两人在坦然的交流,彼此真诚,堪称灵魂伴侣。至于伊娃,是个敏感脆弱的角色,她不断寻求出路,却又离不开伊利斯,如果伊利斯注定是她的归宿,那么她所有的出路,是多么可笑。
而伊利斯,才是最矛盾的那个人,他声称这世界上的苦难,会让他夜晚睡不着觉,但事实是,他在婚姻中,制造苦难,并热衷于搜集别人的苦难,以此来研究和窥探。他太渴望跳出生活的痛苦了,冷眼旁观一切,让他似乎是电影中的唯一智者,但是,当镜头对准他的时候,你会看到,他无处逃遁的痛苦。
一个生活在痛苦的人群中的人,一个给他人制造痛苦的人,他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伯格曼是处理爱情和关系的大师,在电影中,他让我们观瞻四个迷失的灵魂,经历主角爆炸性的情绪过山车,一定程度上,我们是生活的智者,解读一切,解构一切,洞若观火,但是,难道我们不是伊利斯本人吗,彷佛跳了出来,其实只是灾难性后果的其中一环。
不仅如此,当你一遍一遍去看这部电影时,你会发现,主角是四个,但其实每个人,都是安娜的衍生。
安娜,一个通过理想化的记忆,来逃避过去的负罪感,渴望通过谎言,逃避情感背叛的女人,但是剧中的每个人,何尝不是通过谎言,在逃遁生活的残酷呢。
安德烈亚斯,为了逃避个人生活的失败,将自己隔离在一个岛上;冷酷的伊利斯,用冷漠甚至残忍,来掩盖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妻子伊娃,只知道想要逃离不幸的婚姻,却用自我欺骗的背叛,渴望修复婚姻的信任,安全感。
每一个人,都是安娜的衍生,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中,每一个人,都渴望通过谎言,来避免生活的伤害。
因此,电影中的情欲,不仅是一种身体上的痛苦,生活中的痛苦,更是一种情感上的痛苦,一种为了爱,而向世界伪装自己,并最终制造循环的伤害和绝望的,永无止境的痛苦。
电影中,安娜做了一个噩梦,这延续了电影《羞耻》的尾声,她乘坐一艘难民船,正在抵达异国的海岸,她惶恐无助,却因为害怕蔑视和暴力,而不敢伸出自己的手。
她理想化的记忆,爱情的谎言,来构建她和安德烈亚斯的关系,但这种建立在完美之上的自我欺骗,却让安德烈亚斯感到窒息。
最后,在争吵中,受不了感情再次破裂的安娜,因为情绪失控,开着飙速前进的车子,载着安德烈亚斯,险些酿造了另外一次惨剧。
这似乎意味着,过去的车祸,也是因为安娜是司机,而追求极端完美的安娜,要求爱情和婚姻绝对真实,绝对纯粹性的安娜,经受不住这种破灭,而选择同归于尽。
这让我们开始理解,为何安娜的前夫,名字也叫安德烈亚斯,因为伯格曼赋予了这个名字,双重含义。
他让我们看到了悲剧的重复性,从来一次,安娜依然遭受同样的结局。
下一次,故事依然发生在两个孤独的人中间,再有一次,循环将会继续。
只要安娜是安娜,只要我们是我们,循环都会继续,结局都大同小异。
因为,伯格曼坚信:人不会改变,他们只会经历片刻的觉醒。
我们都是暴力的一部分,我们都是暴徒
《安娜的情欲》,不仅涉及人与之之间的孤立,也谈及了暴民心态。
伯格曼认为:人类社会,充斥着:无止境的孤独、完全无意义和无理性的邪恶。虽然人类深受暴力和孤独的伤害,但是一定程度上,我们每个人都有暴民心态,都热衷于制造伤害。
电影中,伴随着人物关系的发展,岛上还有一个惨剧正在发生。
有一个疯子,正在岛上虐待和残杀动物,可爱的小狗,差点被吊死,可怜的绵羊,被解剖的支离破碎。
冬天的黄褐色,灰色,和白色中,还点缀着红色,这红色,既是动物的血,也是人性的狂热和残忍。
有一天,一个清理垃圾的工人,收到了一封信,信里声称,他就是暴力虐待动物的凶手,因为他的残忍和虐待行为,他将被正义的人杀死。
这个工人,是安德烈亚斯的朋友,他收到信后,感到惶恐不安,安德烈亚斯安慰他说,法律将会还他一个公正,让他不要害怕,而且,没有人会未经证实,就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但几天之后,这个工人死去了,他留给了安德烈亚斯一封信。
他说,有一伙人找到他,殴打他,因为是他虐待了动物,他不承认,他们就逼迫他承认,最后,他受不了了,就承认了是自己在虐杀动物,他以为,只要说了那些人想要听的话,就可以逃脱殴打。
但是,当那些人走了之后,受到羞辱,无法承受羞辱的他,选择了自杀。
如果说,这个清理垃圾的工人,真的是虐待动物的变态,那么,那些殴打他的人,为了正义而逼迫他的人,就真的完全正义吗?有人可以不经过法律,而实行制裁吗?有人可以打着正义的旗号,就去惩罚另一个人吗?
用暴力惩戒暴力者,何尝不是另一种暴力,即便是正义,也不能为这种变相的暴力洗脱罪名。
清理垃圾的老人去世后,有一天,两辆消防车经过了安德烈亚斯的家。当安德烈亚斯跟随消防车,到达目的地时发现,一个谷仓被人泼洒汽油点燃了,很多动物被锁在里面,这意味着,那位老人受到了不公正的怀疑,并因为人类的怀疑而自杀,而真凶,依然逍遥法外。
安娜开着她的车,也来到了火灾现场,她来接安德烈亚斯回家,但是在路上,安德烈亚斯告诉她,他渴望再次独处,他想要和安娜分手,并认为这是对他们来说最好的结局,他还透露,他早就读过安娜的丈夫写给她的信,他知道安娜生活在谎言中。
极端痛苦的安娜,在整个驾驶过程中,保持沉默,但她将车开得飞快,险些杀死安德烈亚斯和她自己,就像上一次,意外杀了丈夫和儿子一样。
安德烈亚斯控制了车子,强迫她停下来,并嚷嚷着她疯了。然后,安德烈亚斯问她,她来干什么,因为当时那种情况,无论是安德烈亚斯,还是观众,都会觉得安娜过来,是实施谋杀的,因为在安德烈亚斯离家之前,他们就已经发生了争吵。
奇怪的是,安娜平静的说:我是来请求原谅的。
安娜开车离开后,安德烈亚斯留在原地,在荒凉的环境中,来回的踱步,不安的思考。
他的形象,不断被放大,并溶解成颗粒状。
这个视觉在电影史上很经典,许多人将它解读为,安德烈亚斯,心理消解的过程。换言之,安德烈亚斯消解后,融为环境的一部分,是整体的一部分。
这意味着,安德烈亚斯也好,我们每个人也好,既是独立的个体,也是整体的一部分,既是暴力的受害者,也是暴力的组成。
如果说,伊娃是控制欲很强的女人,因为无法控制伊利斯而失眠,那么,伊利斯就是一个冷漠的偷窥狂和情感虐待者,而安娜,既是谋杀犯,也是熟练的说谎者,安德烈亚斯,并不比安娜无辜,他的抛弃和不坦诚,是安娜走上绝路的推手。
他们的心理,都构成了四处虐待动物的,虐待狂的一部分。
所以,电影没有揭示,究竟是谁在虐杀动物,因为每个人,都是施虐者。
伯格曼,运用颜色,来表达这种暗示,红色的消防车,跳跃的火焰,是安娜发出的警报和恐慌,而屠宰绵羊的深红色血池,埋葬的是每个人,人性里的肮脏和血腥。
所以,当你在电影里,看到猩红的血时,那是人性的狂热,人性一旦狂热,就会犯罪。
就像安娜追求极端纯粹的感情,就像道德卫士追求极致的道德洁净一样。
这种狂热的追求,本身就是一种新的施暴。
安娜纵然是撒谎者,安德烈亚斯的抛弃,是导致安娜歇斯底里的导火线,安娜对感情的极端追求,也是她施暴的根源,安德烈亚斯是施虐者,也是受害者,安娜是施虐者,也是受害者。
一段悲剧的关系中,无人幸免于难。
我们害怕暴力,憎恶精神和肉体的暴力,破坏了我们理想的爱情和婚姻,但如果我们就是暴力的一部分,我们该如何正视?
伯格曼曾表示:在现代和后现代世界的危险环境中,是否有人能把握住现实。
现实是什么?
我们都是暴力的受害者,也是暴力的施与者。
认清这种现实,我们对于别人施予的伤害,会宽容平和许多,对于内心的狂热,会有所抑制。
而除此之外,我们别无出路。
我只有一个面具,它烙印在我的肉体里
伯格曼的电影,总是充满着谎言,也充满着面具。这些谎言和面具,用来隐藏我们真实的想法,真实的人格,以及我们真实的孤独。
面具无处不在,无可避免,就像在电影《芬妮与亚历山大》中,主教告诉他妻子的那样:我只有一个面具,它烙印在我的肉体里。
我们不能摘下这些面具,因为面具之后,真实的我们,已经无可挽回的破碎了。
在伯格曼的电影中,太多自我和世界的脱节,真实自我和伪装自我的脱节,我们很难弄明白,一个人,为何不能纯粹的生活,简单的处理亲密关系,但是,个人的损伤性,和由此产生的伪装,又是如此真实,以至于,我们难免代入自己。
而这种艺术真实,要从伯格曼自己的童年经历说起。
小时候的伯格曼,就显现出一个艺术家的敏感和细腻情感,他渴望母亲的关怀,渴望情感上的慰藉,但遗憾的是,伯格曼的妈妈,是一个冷漠而回避型的监护人,父亲,作为一个福音路德派的牧师,对待孩子十分严厉。
父亲经常因为很小的事情,殴打伯格曼和他的哥哥,以及妹妹,并经常将他们锁在黑暗的壁橱里。
经常发生的事情是,孩子犯了错,妈妈会施加惩罚,要求孩子认错,然后认错和检讨之后,迎来的是母亲的无视和侮辱,如此还不算结束,父亲晚上回来后,孩子需要拿着鞭子或棍子,来到父亲的书房,陈述自己罪恶的行为,然后父亲一边鞭打,一边教育。过后,孩子的行为,还会在家庭聚餐中,被父母当作笑料,拿出来和亲朋分享。
伯格曼曾表示:童年时,我记得的最强烈的感受之一,是被羞辱,他形容自己是一个非常害怕的孩子。53岁的时候,他在采访中,还抱怨学究的父亲,对孩子非常严厉,非常严厉。而冷漠的母亲,让他终身经历着情感破碎。
但其实孩子,天生都是爱父母的,童年时的伯格曼,面对严厉的父亲,非常畏惧,因此常常渴望讨好母亲,他会在母亲身边各种献殷勤,遗憾的是,换来的是母亲的厌烦。
后来,伯格曼终于发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生病,只要假装生病,就会换来母亲的温存和关心,于是,他开始频繁假装生病,当然,一开始很有效,渐渐的,母亲识别了他的谎言,迎来的是更加严厉的惩罚。
成人后,伯格曼曾感慨,为何没有人去关心,一个孩子渴望生病背后的深刻原因。
他曾和母亲讲述过自己的委屈,但是母亲告诉他,那个时候,自己也很困惑,只能求助医生,医生告诉他,对待孩子的谎言,必须严格惩罚,否则会让孩子养成撒谎的习惯。
于是,当发现讨好,生病,都无法换来母亲的关注时,敏感的伯格曼发现,母亲不能忍受冷漠和心不在焉,这些会激怒母亲。所以,伯格曼在母亲面前,学会了伪装自己真实的爱,抑制住自己的激情,而假装傲慢和漫不经心,或者彬彬有礼的疏离。
不仅如此,童年时代,因为父母常常争吵,也让伯格曼陷入不安。
伯格曼一直清楚的记得,那个时候,他还很小,不明白母亲为何总是情感冷漠,直到有一天,母亲带着行李,要离开这个家。父亲极力挽留,两人在客厅发生争执,情绪冲动中,母亲甩手给了父亲一巴掌,而父亲,也用暴力控制了母亲。
长大后,伯格曼才知道,原来母亲外遇了,想要离开这个家,父亲不同意,从最终的争吵,暴力,到后来母亲的妥协,一切父母情绪的波动,毫无疑问的都影响着孩子。
在父母情感破裂的那一瞬间,幼小的伯格曼发誓,如果父母可以重修于好,他愿意放弃珍爱的一切。孩子总是觉得父母的问题,都是源于自己,父母总是以为,自己在孩子面前,掩饰的很好,但其实,彼此的痛苦,都会彼此影响。
后来,为了孩子,父母继续决定在一起,他们带着伪装的面具,在孩子面前粉饰太平,而小心翼翼的伯格曼,也许会了戴着面具,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
但是这种伪装,后来成为他一辈子也摘不下的面具。
在自传里,伯格曼心痛的说:我遇到的最大问题,是从来没有机会揭穿自己的游戏,扔掉假面具,放纵自己,投入彼此关心的怀抱中。
2007年7月30日,伯格曼去世时,享年89岁,他经历了5段破碎的婚姻,留下了8个孩子,有过几十个情妇,但他从未关心过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他的每一个孩子,无一例外的,憎恨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他曾说:我成为一个工作狂的原因之一,是为了逃避个人生活的惨败,我想成为一名好导演,因为作为一个人,我是一个失败者。
终其一生,伯格曼都在逃避生活,就像电影中的伊利斯一样,旁观和解构别人的人生,因为正经历着,自己人生的坍塌和无可避免的失败。
伯格曼曾半开玩笑的表示,他对政治没有兴趣的原因是因为:我唯一参加的党派,是恐惧党。
对真实的人生,压倒性的恐惧,是他逃避真实人生的原因。
而那一面,自童年时就戴上,再也摘不下来的面具,是他生活彻头彻尾失败的根源。
该如何摆脱习惯性的伪装,扔点假面具,放纵自己,投入彼此关心的怀抱,不仅是伯格曼的困惑,也是生活中,每个经历过破损之后,渴望真正生活的人,渴求寻找的答案。
而伯格曼,从来不负责解惑,看他的电影,只能找到问题,却找不到答案。
就算,有了一个正确的答案,可是实践起来,也好难。
因为我们无可避免的,和真实的人格,脱节了,戴着面具的我们,怎么可能找到真正爱我们的人呢?又怎么用真实的方式,去爱别人呢?
这也是,悲剧循环的根源吧。
苏珊·桑塔格在一篇关于人格的文章中指出:如果人格的维护需要维护面具的完整性,而关于一个人的真相总是揭开面具,那么关于整个生活的真相,就是彻底打碎隐藏在绝对残酷背后的整个表象。
这解释了,为何终其一生,伯格曼都在不断的提问,质疑,寻求真相。为何在他的电影中,充满着如此多的情感纠结,犹豫和痛苦。
作为习惯接受观点,看重结果,寻求答案的人,我们的思维很难理解,一个不断质疑,询问,却不给出答案的电影人,他的存在有何意义。
但是,真实本身就是一种意义。
诚实的面对自己,面对自己的缺陷,困惑,伪装,面具,破碎和虚无,就是伯格曼的电影,所呈现给我们的全部。
因为先有面对真实的勇气,才有正确解答的机会。
《华尔街日报》在评论伯格曼的电影时,曾经表示:要热爱伯格曼的电影,就不能害怕黑暗……伯格曼的严肃和深刻的个人主题,包括对死亡和信仰的关注,是不可忽视的力量。
所以,伯格曼的电影很真实,很残酷,很严肃,看他的电影,不是一种消遣和放松,而是一种哲学思考,生命的探寻和追究。
这个私生活混乱,无论身体还是心理,都承受着极大痛苦的老人,终其一生,都在用电影解锁人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告诉所有人:我明白了,如果我能控制负面力量,并把它们驾驭在我的战车上,那么它们就能对我有利...百合经常从尸体里长出来。
至此,谁能说,伯格曼的一生,没有找到自己的出路呢?
文 | 巴黎夜玫瑰
图 | 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