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我从梦魇中惊醒。
母亲轻拉开窗帘,阳光照进来,散落在我身上,很柔软,很温暖。
我小心地擦拭着白色行李箱上堆积了近一个月的尘土,和来时颠簸的痕迹。风吹过,带着行李箱的轮子四处奔跑,发出嘈杂的几种东西相互摩擦的声音。
我把衣服从衣架上取下,一件一件叠起,和一摞厚厚的书一起,强塞进白色的行李箱里。都是些很简单的东西,只是无由来地觉着很沉重,很杂乱。
我把床头的布偶装进纸箱,用一块很大很长的布把整张床罩住,把书柜里的书放回来时的模样,然后锁上房门。
是的,我自己把它锁上了,像我来时又自己打开一样。在寂静了无人迹的时候,有落叶有初雪的时候――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打开锁,能听到它转动时清脆的声音。在喧嚣人群拥挤的时候,炭火的烟雾和白酒的香气在打霜的早晨缭绕的时候――人群看着我的时候――我要亲自把它锁上。钥匙转动时发出的清脆的声音,和窗边的风铃一起,在风里碎得很好听。只是那碎的是什么,我不知道。
母亲似是在厨房忙碌了很久,隔好远能闻到木耳煮透时散发出的香气。真好,我最喜欢吃的木耳,满满一锅的木耳。我夹了大半碗,趴在栏杆上,想最后看看这门前的山水。
有白烟从水面上升起,随着风飘着,又散了。远处山水交接的地方,有船只,也许是渔夫在撒网,也许是在为离人送行。
手捧着的碗忽然滑落,我手指抓住它的边沿,它又从我指尖掉落下去。那只去年和另外一个人一起吃着饭的碗,从我手里掉落了。我低头看着,石头上有大大小小的白色碎片。
自己的双手,是苍白的。
泪水忽然间从脸上流下来,我想起从前,想起很多个相似的瞬间里有过的相同的畏惧和恐慌,那畏惧和恐慌蜂拥袭来,我无力地摊坐在地上。
妹妹在走廊的另一头看着我,哭得出声。我好像知道她为什么哭,又好像不知道。
二
我陪着父亲在厨房坐了很久,说的都是些不紧要的话。母亲把碗筷和板凳弄出嘈杂的声响,以此宣示她整个清晨的怒火。父亲皱着眉看了母亲好久,没有说话。
我知道父亲和母亲各自在想什么,我笑了笑,起身,跟他们简单告别。
“走吧。”父亲说得很轻。他把第二个字拖得很长,说完了,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剧烈地咳嗽一阵,走开了。
我拿着所有的行李,慢慢地往前走着,在公路转弯的地方,我回头,母亲在门口站着,看着我。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在那个清静的洒满阳光的午后,在那乡间柔和的小路上,响了很久。
每一次在能看见家的地方,我都回头。每一次回头,我的视野里都没有父亲。
我忽然懂得了父亲的话。从此以后,我一个人走,不再有他的庇护。
三
我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停留了一夜。在第二天的清晨,接着踏上背离家的方向的路途。
车厢里沉闷的空气让嘈杂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慢慢熟睡。一夜未宿的疲惫让我觉得全身酸痛,我闭着眼,却清醒着。
慢慢地,头痛了,腰痛了,腹痛了,脚痛了,最后呼吸也痛了。那痛楚越来越清晰,由内而外,让人不能动弹。它随着呼吸张驰着,像一道醒着的伤口。
我把手心里的汗水擦在深蓝色的裤子上,弯着腰靠在后座上,紧闭着双唇,沉默着。
我不记得车是什么时候到达长沙。我下了车,把沉重的行李放在了车站,坐上了公交。公车上的人很多,没有人给我这样一个疲累不堪弯腰躬首的陌路人让座。
腰上的痛楚在拥挤的人群中越发清晰厚重,肿胀了的右脚踝在脚尖触碰到地面的时候生疼。那时候,仿佛整个人都不属于自己,就快要碎裂了。
我蹲在公车后门台阶的上面,靠着一根竖着的黄色的杆,把双眼紧闭着,小心地缓慢地呼吸着。
四
我在长沙停留了一夜。那一夜,我似是做了一整夜的梦,好长好长的梦。
第二日的清晨,哥陪着我站了很久的公车,走了很多的路。。我们好像好久都没有那样一起走过了。一起挤公车,一起对着手机导航找路,一起在小店里吃东西。那让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某段浅淡时光中叽叽喳喳的童年。可是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和什么样的人,做着什么事情。
在手上没有东西的时候,我喜欢挽着哥的手臂,那些时候,心里是踏实的。那天,哥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好像不那么畏惧人群。
我终于在将近五点的时候,走进了狭长的通道。我回头,看到他转过了身。汹涌的人群很快将他的背影冲散,我踮了脚尖,却再也没有看到他消瘦的身影。我忽然开始害怕,害怕他就那样被人群带走,害怕我连他的背影都再寻觅不到。
当年青涩的男孩和女孩转眼成长为青年,我们迫不得已在各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于是原本重合的线被拉开,从此我们之间,不再有重合,只剩下了越来越少的交点。
我在拥挤嘈杂的候车室里站了一个多小时,人群最后把我挤到一个靠边的角落,我沉默着,盯着前方模糊不清的电子屏幕。
我忽然想到了姐。她曾经也是跟我一样,一个人,站着,被汹涌的人群到处挤着的吧。她一个人所经历过的,我大概也要一个人,一点一点,一遍一遍地走过。
曾经我依偎在她怀里取暖,将冻得通红的手伸进她的脖颈里,她不说话。我那时以为,我余生都可以那样幸福。
然而转眼间,她已为人妻,为人母。于是我知道,她再也不属于我了。
我仿佛看到了她一个人在人群中穿行,寻找。自己哭,自己笑。纤细的背影,在选择与放弃之间,一次次迫不得已地离开。
然而所有这些,都是我日后必定要承担的重量,必定要经历的孤独。
我们都努力地想让对方过得幸福快乐,所以我们都心照不宣地忙碌自己。怕给不了安慰,还要掠夺心里不多的温暖。其实情谊都没有变,只是随着时间在慢慢地沉淀。
你看,我们最后都要迫不得已把自己的爱分给生命中另外一些人。你看,我们最后的轨迹都要分离。你看,我们最后都要一个人默默地走,留给送行的人一个萧瑟空旷的背影。
五
拥挤的火车,过道里坐着站着塞满了人和行李,我不知道要把自己的脚放在哪里。发酵的空气和温度,以及各种声音,各种气味,让我反常地抑制不住呕吐。
七点三十八分,我把头望向窗外,想看看沿路的风景。天是黑的,没有风景。车窗上倒映出自己的模样,疲惫的眼,微干的唇,随意披散的发。这是我,火车上远行的我。
腰又开始痛了。那痛楚一点一点膨胀,从腰环绕到腹,不断蔓延。慢慢地,呼吸也开始痛了,我把背贴在后座上,不敢动。
汗水从额头上浸出,湿了前额和鬓角的发。我把手心里的汗水擦在座上,用力地拧着水杯。杯里没有水,但是我很渴,我试图站起来,想穿过拥挤的人群,到车厢的另一头去接水,然而背上的痛楚将我重重地拉回到座位上。自己的确是动不了了。
我忽然觉得整个人群把我抛弃了。我想起了很多人,朋友,同学,老师,亲戚……我最后想到了父亲。眼泪忽然润湿了眼眶,我把眼睛紧闭着,它从我的眼角溢出,滑落到我脖颈里面,冰凉的。
我好想有个人能够穿过车厢给我接一点水,好想能借一个肩膀靠一小会儿。我看了周围,人群都安静了,对面座位上,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生熟睡着。
我不要一个人这样痛苦地走,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我不要父亲这么早就在我的旅途中回头,我好想他陪着我再走走,哪怕只再陪我走很小的一段路,也够了。
我左边靠窗的座位上,一个年轻女子抱着一个小男孩,男孩一直哭,小脸通红。我闭着眼,在那个安静的晚上,和他一起哭着。
六
父亲在依山傍水之处给了我一个家,让我不至于在旅途辗转的空歇之时,没有栖处。
有绿色的油漆的门,有宽大舒适的床,有书架,有木桌。我真的很满足了。
我常常一个人在河边走着,吹风,看对面山上随风而动的树,看打着旋的流水,看小船,看落叶,看小道上走着的模糊的人影。那时候,心是静的,可以想起很多人,想起很多次相遇,也可以闭着眼睛什么都不想。微雨的清晨,我总会想,也许会有人在屋里闷得困了,打开门窗,把我照进朦胧的风景,融进这片山水之中。
每一个热闹的腊月二十九,我都会起得很早,趴在栏杆上,想一些人,一些事。父亲也一样,起得很早。他穿上黑色的棉衣,戴上手套,走过长长的山路到小镇上,然后带回来一两条鲜活的鱼,十几个混着米糠的鸡蛋,和一小袋木耳。
今年的年夜饭,除了一个人没有来之外,和往年相差无几,依旧有鱼,有鸡蛋,有木耳――是我自己走过很长的路,去买的。父亲反常地倒了一小杯酒,母亲给我夹了大半碗菜,我吃着,竟有泪落下来。我抿了一小口酒,很苦,很辣,像中药。
七
清晨的阳光从车窗照进来,刺得我眼睛生疼。一夜奔波,车厢空旷了不少,也清静了不少。对面和我年纪相仿的男生,低着头熟睡着。
离家时父亲的脸庞和围绕他的青烟在我面前越来越清晰。记得父亲的眉头是锁着的,盯着冒着蓝色和红色相交的火焰,直到我起身离开,他都没有看过我。
其实父亲的用意,我都懂。只是我无法坦然接受“成长”这两个字的代价――我内心里的孤独太重,畏惧太多。父亲把他能做的都做了,能给的都给了,所以他在我的路途上转身离开了。
――我于是从此失去了他。
失去了父亲,我开始不确定还有哪些人在乎我,我应该去在乎哪些人。我努力地回忆我整个的十多年的路途,想找到那么一个人,能心甘情愿地给我一点慰藉和心安。
然而我没有找到。我不知道我要去找怎样的一个人。
是的吧,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没有了。有些路,走过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忽然开始感受到“珍惜”这两个字的分量。因为失去过,痛哭了,所以害怕一不小心又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边走掉了,被时间带走了。
眼泪又从脸颊上滑落。脑海中浮现出很多人模糊的脸,有人笑,有人哭。那哭泣和笑容离我那么遥远,我努力闭着眼,还是无法触及。也许那些以后会属于我,也许永远都不会。
我把脸贴在车窗上,眼泪往下流着。我很害怕,害怕茫茫人海,害怕前路没有知己,害怕形单影只,害怕失败,也害怕失去。
八
清晨九点十分,列车开始减速。这是上海了,辗转了那么久终于到达的上海。
我用凉水洗了很久的脸,带上行李,离开k135次列车。电梯口汹涌的人群,压得我透不过气。我揉了揉酸酸的鼻子,试着笑了笑,最后把自己融入人群之中。
那天阳光很好,我在校车上看着这异地的风景,慢慢熟睡了。
从此,我的心是我永远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