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川红入梦久,南柯自异乡。
明樾惊醒,听外面人声躁动。不一会儿,母亲的丫鬟来报,长兄明枫又出事了。他起身打算走出院子,却终是停在了院中海棠树下的石桌旁。海棠是自己刚搬进来时长兄与夏家哥哥一同种下的。他说,要集下每一年的落花,待他金榜题名时,撒入泾水渭水。长兄笑而不语,夏家哥哥只去下一朵海棠花,偷放到长兄手中。
那年夏天,长兄与夏家哥哥回到大理边疆。
那年秋天,长兄与夏家哥哥立功,拜中郎将。
那年冬天,夏家兄长平安而返,长兄,却再无法站起来了、
起初,长兄还未绝望,诗书相伴,倒也从容。可世人复杂的眼神,夏家兄长的坦途,却将他的世界禁锢在狭小的院子里,以及他无法救回的双腿上。明樾眼见,原本意气风发的兄长,生生折磨得不复人形,多年世家教养,满腹韬略文采,却抵不过在仕途上永不翻身的失意。风度?气韵?只剩下眼前暴躁的有些疯癫的酒鬼。
他虽愚钝,却也看到兄长眼中嫉恨,明明,原来是那般温和疼爱的。几年前,中秀才时,找家人报喜,兄长一言不发的呆坐许久,用尽力气推倒身旁的博古架,坐在椅子上痛哭不止,母亲将他赶出院子,又急忙回屋安慰兄长。倒也不惊奇,母亲已经十年没有过问过他和父亲了。父亲呢,除了铭文,有哪会理他这样的庶务?
这些年,他走的太孤独。祖父猝然离世后,更是连知己好友都越发少见。他不怪他们,又有谁可以走近别人呢?但他依然可以希望可以有一个走入他的孤岛,与他一起熬过人生的苦海
他想起了迢迢,想起了她的笑,在海棠花香中入了梦乡。
(二)
灼华暗一点,此去无归途。
景安公主看着满园的桃花,却仿佛看到了明樾。他总会摘一朵桃花插在她的鬓角,低喃:“迢迢比桃花还艳,比梅子还甜。”她便躲到桃树后,又悄悄探出头去看他,他总是回以粲然一笑。
最初认识明樾,是因为父皇当面称赞他的文章,景安一直觉得自己天赋过人,文才是同辈中最好的,当下便不喜这个明二公子,哭喊着求得父皇将那人引见给自己。较量一番,那人确是胜自己一筹,对自己的无礼也没有放在心上,景安见此,便要求他成为自己的好友。
此后的日子,便不再孤单了。明樾说,要为她写最好的诗;她说,要为他酿最醇的酒。以往的回忆,比眼前的桃花更绚烂。桃树上有他的足迹,桃溪底,是她葬过的落红。她一直以为,会有一天,在桃花烂漫的季节,红妆十里,明樾骑在马上回头与她对视。然而。然而。
景安想,她不能嫁给他。明公已逝,族中也少有人掌握实权,明樾几十年后或许豋阁拜相,又在如今的夺嫡中又能为兄长做些什么呢?这一仗,不只是自己的荣华,更关乎母族与皇兄的存亡。镇西将军与他背后的夏家,才是母妃与皇兄的选择。又或者说,是自己的选择。
不悔不怨,只是明年,便看不到宫中的桃花了吧
(三)
犀甲凌寒处,赠君与山茶。
明枫却再看不到大理的山茶了。二人还都是中郎将的时候,每次征战前,明枫都固执地在夏谨的行囊中加一朵山茶花,夏谨总是打趣地调侃:“净山,求胜哪还需要花神的恩典,爷这一身武功又不是废的。”回复他的往往是一句“多嘴”。
夏瑾以为,会一直这样,直至他们白发苍苍,离别疆场。可谁想到,那一次敌军实力突增,许多人倒在了战场上,明枫为保全他失去了一条腿。于是,明枫再没能回到大理,夏谨收到的最后一朵花便是那枝白色的十八学士。
他送明枫回京,想在京中找个闲职,明枫却说:“慎之,我二人的梦,只得你一人圆了。”纵万般不舍,他依然怀着满怀抱负离开了。如今倒有一些恍惚,自己是否应该离开呢?如果留在京中,明枫又是否会是如今的样子?
终究十年的时间滑走了,明枫回不去了。明樾长成了青年,中了会员;内阁换了又换,夏家越发得势;自己升至了镇西将军,今年回去便要与公主成亲。
第一次回京,看到赏花会中,众人欢声笑语,明枫独坐在花园,夏谨便知他过的不顺了,从人人攀附到无人问津,从前途坦荡到无所事事,此中冷暖,怎不让人失去理智。之后,他见过借酒消愁的明枫、暴怒如雷的明枫、阴沉敏感的明枫,但夏谨从来不恼,他知道明枫的苦,只能想尽办法哄他。明枫必是知道了他的婚事,已经数月没有回信了,夏瑾心中苦涩,却又无处倾诉。如是可以,他又怎会愿意成亲?可这一次,关乎夺嫡大计,他为此不是舍了与明枫的情谊,而是自己的真心与哀乐。家族养他,这条命便是还回去也没什么不可。
谁知,却有手下求见,递上明枫的书信,上面只有一首诗:
与君相识三十载 ,净山影破劝君归。明月尚在高楼处,愿得慎之护其危。
夏谨心中不安,急往回赶,在途中得知,明枫捐馆了
(四)
花去花还在。
不只是画中的,也是长安城中的。
只是人啊,却总是在离别。
少年的梦,就着往年的花香,已然散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