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需要去看心理医生了

photo by Meng Xiaoqu

文 / 萌小曲


收到病危通知的那一刻,我心里怕极了。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但没想到,来的那么快。

叹气,低头,掩面,哭泣。

啪。

好吧。我承认,我又陷入幻想了。

最近的三个多月,我一直处于这种自我挣扎的状态,所以不得不用扇耳光和捏大腿的方式来结束这些可恶的念头。

我想我需要去看心理医生了。


卢湾区顺昌路69号。

没错,是这里。我拿起手机,再次核对百度上的信息。

可是怎么看也不像是医院,明明就是个废弃的仓库嘛。隐匿在公园羊肠小道的尽头,方圆几里都没有楼房,静悄悄的。脚下踩的是盖过鞋面的杂草,径直长到了门口,铁门上锈迹斑斑,唯一的窗户还被蔓延的爬山虎藤蔓遮住了大半部分。我眼看着一只流浪狗停在近处的香樟树前,抬起后腿,撒了满满一泡尿,然后大摇大摆的离开,没有丝毫的眷恋。

我上前几步,敲敲门,没有回应,再敲敲门,还是没有回应。

仔细看时,才发现门是虚掩的,轻轻一推就“吱呀”地开了,里面黑的彻底,我吓出一身冷汗。正想转身逃离这是非之地,只听耳边传来一句浑厚的男声“请进”。

一切都像极了悬疑小说的开场,我迟疑是否要进去。

但是转念一想,既然来都来了,总归还是要进去看看吧。

我大着胆子迈了右脚进门,刚一落地,就有很多盏灯同时亮起,刹那间灯火通明的竟有些刺眼。

没想到外头那么荒败,可这里头的装饰足足令我吃了一惊。目前身处的大概是会客厅,四面而围的沙发上全都铺着极为精致的澳洲春羔羊毛垫,不过令我奇怪的是,顺着这些沙发往上看,房顶的墙上竟镶着一面大大的镜子,使整个会客厅在镜子里一览无余。沿着一长排书架再往里走,右手边是一间开放式厨房,里面的咖啡机滚滚作响,左手边是健身房,除了一些基本器械外还并排摆放着桌球台和乒乓球台,而正前方却被一面纱帘挡住了,隐约能看到有一个身影正向我走来。

“唰”的一声,帘子从中间散开,一个身穿白色高领毛衣的清秀男人出现在我眼前,好看的像是刚从言情小说中走出来一样。

“你好,秦月。”男人伸出右手,嘴角微微翘起些弧度。

我并没有伸出手,反而警觉地后退两步:“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他扬扬手中的一张纸:“这可是你自己填的病人信息啊。”

“你就是M医生?可是——”后面的话被我吞了回去,其实我想说,传说中的心理医生不都是和蔼可亲,白发苍苍的老爷爷吗?怎么会是这个看起来比我年龄还小的男人。

他好像察觉到了我的疑惑,拿出职业资格证晃了晃。

“你好,M医生。”我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

“这里没有雾霾,你可以把口罩摘下来了。”他皱皱眉头,“还有,你穿这么多,不热吗?”

我这才想到方才进的仓促,连口罩都没来得及摘掉,那么刚刚的那一笑,从他的角度看,定是满脸狰狞的。我慌忙扯下口罩塞进包里,把包连同脱掉的大衣挂在后墙的衣帽钩上。转身过来,M医生已经坐在了远处的椅子上看着我。

这间房虽说是办公室,却空荡荡的只有相向而对的两把椅子和中间隔开的小方桌,桌子上摆着一小碟点心和两杯摩卡。我找了另一把椅子坐下来。

“把手机给我。”

我顺从地把手机递给他。

“密码?”他问。

这次我没有顺着他,反问他要干什么。

他严肃地回答:“关机,我们今天的对话不需要外界的打扰。”

“密码是我生日,信息表上有。”

可他却没有立即关机,居然翻看起我的通话记录:“10086三次,外卖五次,快递两次。那你多久没和朋友出去玩了?我猜你目前还是单身吧?”

“就算你是医生,也没有权利过问我的隐私吧?”这种被询问的感觉令我很不舒服,起身想抢回手机。

“好了好了,我关机了,”他把黑屏的手机倒扣在桌子上,“那我们现在正式开始吧,你不要把我当作医生,就像和朋友说话一样,放轻松。”

我点点头。


“我觉得我已经病入膏肓了,我有严重的焦虑症、强迫症、抑郁症,还有——”

他打断了我,问道:“这些是你自己觉得还是别人这么说?”

“都有吧。我也上网查过,百度百科上的资料简直就像是根据我的症状写的。”

他饶有所思地看看我:“好吧,那具体说说。”

该从哪里说起呢?三个多月以来的事情一幕幕地在我眼前闪过,或带给我恐慌,或带给我怀疑,或带给我悲伤。那么就从刚毕业那时说吧。

“今年七月份我大学毕业找工作,但是投到网上的简历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达不到用人条件被退回。身边的同学有的去了银行,有的去了会计师事务所,还有的准备继续考研,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我觉得我什么都不会,不会说话当不了销售,技术不好当不了财务,又嫌行政的工作学不到知识。”我摇摇头,“你说就我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本能在上海混下去啊,车牌拍不到,房子买不起,户口没希望,有时连吃穿都是个问题。想回老家吧,又觉得没有脸面对家人朋友。所以常感到焦虑眩晕,头发也掉的厉害。”

“其实你不用把自己看的太低,你说的那些是每个毕业生都会经历的状态。工作嘛,多干几年,就会有经验了。”他宽慰我,试探着问,“那你现在?”

我自嘲:“前些天别人介绍了个工作,财务助理,我去了。说白了,就是个打杂的,帮着会计整理凭证,给大家端茶倒水,中午订订饭。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事情干了,每天就在老板的眼皮底下偷偷刷微博打发时间。”

“没有事情找你,你可以找事情做啊。”他启发我。

“比如说?”我困惑。

他继续启发我:“比如说每天早到公司一刻钟,打扫打扫卫生;其他人需要打印材料的时候,你主动提出帮忙;拿到凭证,你不要光低头整理,可以仔细看看这些凭证是怎么填写的,不懂的地方就问会计,我相信大部分人还是喜欢爱问的孩子,一定会教你的。记住,嘴甜一点,闲话少一点,心思动的快些。初入职场,能做到这些就算很不错了。”

他端起咖啡,抿了一口,不等我回应他,就反驳道:“这就是你所谓的焦虑症?充其量就算是迷茫吧。再说说其他的。”

这么一听,貌似他说的挺有道理。但是就算没有焦虑症,那么强迫症,我是肯定有的吧。

我一五一十地向他描述我的日常行为:“我每天出去都要来回锁门三四次,有时候,已经下楼走出去很远了,还要重新回来检查有没有关灯关水;打扫完卫生洗手,除了要打三遍肥皂,洗每根手指的时间都要规定好秒数,心里默念着,右手大拇指五秒钟,食指五秒钟;在公司填写费用报销单,明明是些简单的加法,可我还是要用计算器反复计算几遍,生怕没有算对;看电视剧,如果稍稍走神漏了一句话没听见,都要返回去重新看,有时候后退多了,就再快进一些,快进多了,又要后退一些,导致可能只有三秒钟的台词,我足足用了十几分钟才看完。总之,还有很多类似的事情,虽然知道这些是不对的,我想要抵抗,但是始终无法控制住自己。”

这确实是困扰了我很久的问题,说起这些来,我竟然冒了几滴不听话的泪水。

可他却没有因为我的境遇而显露出同情,反而提问:“当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有没有其他紧急的事情需要你立刻完成的?”

“其他紧急的事情?”我自顾自得重复着这句话,脑中慢慢回想。

他也并不着急,边吃着糕点边等待我的回答。

“好像没有。”我摇摇头。

“我知道了,”他满嘴的糕点还没咽下去,便口齿不清的命令我,“我要吃饭,你来做。”

什么?是我听错了吗?

看着我瞪大的眼睛,他不紧不慢的又说了一遍:“我要吃饭,你来做。”

我很不理解,指责他:“你还没有解决我的问题呢。再说,我找你,是来看病的,又不是做你保姆。”

他轻蔑的笑笑:“上海的保姆月薪过万,恐怕你连她们的一半都达不到吧。我劝你还是别废话了,你有十五分钟,给我做两菜一汤。至于看病嘛,我有我自己的方式,包你满意。”

我撇撇嘴:“你就不怕我做的是黑暗料理。”

“你以为每个来我这里的病人都是专业厨师吗?”他抬手看看表,提醒我,“秦月小姐,已经过去一分钟了。”

算了,不跟他辩解了。

我冲到厨房,匆匆洗个手。把菜刀,锅铲,炒锅,汤锅胡乱摆开,再从冰箱里拿出几个土豆,几根红萝卜,洗净切丝,时间有限,也顾不上比对这切的丝条是否粗细一致了。油刚烧热,就把菜倒了进去,翻炒几下,又急忙向烧开水的汤锅扔进几片生菜叶和一把挂面。

如此一番折腾,总算勉强完成了两菜一汤。

我把菜端放到方桌上,他再次抬手看看表。

“超时三十秒。”他竟跟我计较起来。

“那你也可以不吃啊。”我假装赌气说道。

没等话音落地,他早已夹起一大筷子酸辣土豆丝塞进嘴里:“还不错。”

我也真有点饿,同样夹了土豆丝吃。

边嚼边听到一句“就是有点咸”悠悠地传来。

不是一般的咸,我端起汤喝了好几大口。


一顿饭吃罢。

他抹抹嘴,打了个哈欠:“我要去午睡一会,你请自便。”

说完起身就走。

这回我忍不了了,朝他喊着:“饭都做好吃完了,你该解决我的问题了吧?”

“你指的是强迫症吗?我已经帮你治好了呀。”他向厨房瞅瞅。

我不明所以。

“你说过,你洗手至少要几分钟,可是刚才只洗了几秒钟吧?”

确实,我回想起刚才的做饭过程,不仅仅是洗手,就连炒菜烧汤,我也没有纠结切的丝条大小是否一致,燃气阀门是否关闭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一切都完成的即快速又自信。

这家伙还真有两下子。

我好奇的问:“那这是为什么呢?”

“第一,我规定了时间,除了做饭,你没有闲工夫干其他事情;第二,你在做饭之前就向我声明了,你做的可能是黑暗料理,所以你不用考虑这顿饭是否做的美味,只需要自然发挥就好。”他顿了一下,继续解释,“大多数人嘴中的强迫症不过是极度追求完美和没有其他事情转移注意力而引起的,只要顺其自然,为所当为,这些现象便可以消除了。”

我慢慢消化了这段话的含义,赞同的点点头。

“那个。”我再次叫住他,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情?”他有点不耐烦。

“手机可以给我吗?”我小心翼翼的请求。

“不可以,”他没有商量余地的一口回绝,“不过,这房子里的所有东西,你都可以随便用。”

平时没事干,至少还可以拿着手机刷刷微博,看看视频,一时间没了手机还真有点不适应。

况且我没有午睡的习惯,等他的过程中,只能无聊的在房子里踱来踱去。

突然想起走廊里有一长排书架,不如看看书吧。

他的藏书还挺多,古今中外,人文历史,天文地理都有。我挑了一本听起来很有名的书看了起来,《追风筝的人》。


正看的倦乏,耳边一个响指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走来的,看样子,在我身后站了有一会了。

“看到哪了?”他问。

“看到——”奇怪,已经翻了有小半本书了,当他这么乍一问我,我竟什么都答不出来。

“你有多久没看这类书了。”他接着问。

“不算教科书,这种纸质书大概从我高中以后就没再看过。现在大家不都是看些网上的碎片文字和快速阅读嘛。”我答的有些没底气。

他抓起我的手,把我拉到健身房,指着这些器械:“我看你除了很久不看书,也很久没运动了吧?来吧,选一样,我陪你玩。”

他说对了,高中和大学,除了应付每年的体育测试,我就再没有好好运动过了。

“乒乓球吧。”我选了小学时拿手的项目。时隔多年,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打。

他递给我球拍,让我发球。

“你不是说你还有严重的抑郁症吗?说来听听。”他球技不错,接球的同时,还能气定神闲的问我。

“也是那段时间刷微博导致的,微博上经常有各种令人不安的报道。让我觉得人的生命太脆弱了,这个社会到处存在着安全隐患,害我都不敢轻易出门。走在路上,怕掉进下水道,过马路时,怕被车撞,坐在公交上,怕司机劳累驾驶,出入地铁,怕被安全门夹住,乘坐电梯,怕电梯沉下去,吃着鸡肉,怕患上H7N9,吸着雾霾,怕得癌症,”正说着,我又陷入了一种莫名的伤感,不自觉的停下手中的动作,“这些恐惧情绪的存在,使我常彻夜难眠,闷闷不乐,悲观厌世。”

“想太多。”见我不打球了,他也放下手中的拍子。

“你难道没有这种感觉吗?”我认真的问他。

他不以为然地说:“当然没有,虽然我是无神论者,但是不得不承认,你说的那些事情,是我们不能左右的。你只需要做你自己的事情,完成属于你的责任就好。开车是司机的事,电梯是维修工的事,鸡肉是CFDA的事,雾霾是环保部的事。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你瞎担心什么,就算担心也没有用啊。”

“那我该怎样做?”我求助他。

他坦白:“至于这方面,我还真帮不上你,你要自己学着转换思想。实在不行也可以寻求一些外力,运动可以愉悦身心,倾诉可以放松情绪,大笑可以释放压力。我相信你能做到的。不过我要纠正你,这些现象并不是抑郁症,只算是小小的压抑心理。”

听完他这一席话,我长舒一口气。只是思前想后还有一个地方不清楚。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请教你。”

“你是想问为什么网上描述的那些病症和你的反应无限吻合吗?”他得意的抢着说。

“嗯。”不愧是心理医生,他完全猜透了我的想法。

“你平时信星座吧。我问你几个行为,你看和你的天秤座是否吻合。”

“你问吧。”

“1、平时性格温和,可若是在某个细节触发了你奇怪的点,你会一反常态的冲对方大发雷霆。2、不爱跟他人抢东西,不是没能力争,只是坚持相信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也留不住。3、患得患失十分感性,一到深夜就玻璃心大发。4、你认错的速度永远跟不上你犯错的速度,什么事情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从不留在心上。5、一和生人打交道就犯怵,喜欢窝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不打扰别人也不想被别人打扰。”他说完这番话,眼睛直直的盯着我,胸有成竹的等待着答复。

“嗯,都说的挺对的,天秤座就是这样。”

“你确定?”他不怀好意的笑笑,“可刚才的五点,除了前两点是说天秤座,其他都不是,分别是水瓶座、白羊座、金牛座。”

见我满脸疑惑,他耐心的解释:“精神类疾病和星座是一样的概念,信则有,不信则无。你要是单方面指着某一种行为和你认识的每个人相对,可能都会吻合,我也不例外,但是你总不能说所有人都患有精神类疾病吧。你最初说你有严重的焦虑症、强迫症、抑郁症,那么今天一整天相处下来,你应该也渐渐清楚了,这只不过是生活琐事引起的一点点焦虑情绪、强迫现象、抑郁心理,称不上病症。”

“我还不是很明白。”我老实的说。

“你跟我来。”他把我带到会客厅,指着一面沙发,“躺在上面。”

我按他说的躺下来,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他问:“你看到的是你吗?”

我答:“当然是我。”

他又问:“这和十年前的你一样吗?”

我答:“当然不一样啊,十年前的我还在上初中。”

他接着我的话说:“对,十年前的你在上初中。那时候,你接触的仅是老师同学家人,你烦恼的仅是考试。可现在,你长大了,你接触的是整个社会,好坏并存,你不再烦恼考试了,而会有其他的事情给你带来困扰,类似于工作压力、婚姻选择等等。那么,你所谓的精神病症就是由这些琐事带来的,是正常现象,是每个人的成长过程中都会遇到的。所以,他们的存在,仅是证明你在长大。很有可能,十年后的你,会被更多事情所牵绊,但当那时再回望现在,你目前经历的这些也就不算什么了。”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他满意的把头凑过来,挡住镜子,和我四目相对,近的简直能嗅到他温热的呼吸:“现在,你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想,让头脑处于空白。”

“你要干什么。”我下意识的躲开。

他狡黠的笑笑:“放心,我不会占你便宜的。再说,就算是占便宜,那也是你赚了。”

这倒是实话,我心里这么想着,眼睛自然的合上了。


大概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竟是趴在常去的角落咖啡馆的老位置上。我急忙站起身,环顾四周,哪里来的什么M医生,哪里又有荒败的仓库,面前只有一对对喝着咖啡谈情说爱的小情侣不停地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这个行为异常的女人。

我拍拍脑袋,自言自语:“唉,我真是病得不轻啊。”

随手拿起椅背上的大衣,穿好走到门口,门外已是深夜。

“小姐,你的包忘拿了。”有人拍拍我的肩膀。

我一回头,看到自己的包正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手里,他递给我,我接过来,冲他笑着道谢。

他亦回笑。

我打开包,掏出口罩,同时有什么东西随之被带了出来,掉到地上。

我俯身捡起,这是一片手掌大小的泛黄的纸,上面似乎还写着一些字。

借着咖啡馆昏暗的灯光,我仔细辨认。

药方

【主治】焦虑、强迫、抑郁等多种心理或精神类不良情绪。

【配方】兴趣,两三件。朋友,五六个。爱人,一个。

【用法用量】保持三餐健康,睡眠充足,运动适度,阅读适量,工作自信,心情愉悦。取一件兴趣,于每日闲暇时完成,同时可配一爱人相伴左右。如若每周能邀好友出行一至两次疗效更好。

【不良反应】初期偶发劳累感、饥饿感,服药满月后可逐渐消退。

主治医生署名:MXY

MXY?

呵呵,莫须有。


二零一六年一月十一日  丑时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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