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窗外一片漆黑,摇曳的树影里好像匍匐着许多食人的兽,没来由地让人觉得瘆得慌。远处传来汽车擦过地面的声响,还有夜归人零零碎碎的脚步声。
男人躺在床上,他抬手看了一眼手表,凌晨两点半,他最近总是睡不太好。
他翻了一个身,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天微微发亮,十二月的天总是亮得特别晚一些。整座城市慢慢醒来。
男人听到隔壁房间妻子窸窸窣窣地起床,然后过了一小会儿厨房里面传来妻子正在准备早餐的响动。
六点半的闹钟终于响起。
这是属于男人的闹钟。他像往常一样起床,穿衣刷牙洗脸。
餐厅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热腾腾的米饭,纳豆,烤青花鱼和味噌汤,他的座位前还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份日经新闻。
男人舒服地叹了口气,结发为夫妻一晃已经三十年过去了,他的妻子一贯是这样的柔顺贤惠。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
算起来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他之前常常留在公司加班到很晚,不加班的时候也总会和同事们去居酒屋喝酒,久而久之妻子便也不再给他留饭。
他深夜回家时妻子常常已经入睡,他轻手轻脚地换衣服洗漱却总还是会吵醒浅眠的她,后来他们便干脆分了房睡。那是结婚第几年的事来着,他努力回想,那年他三十岁,正值工作上升期,几乎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投在了职场。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年他们连夫妻生活都很少,更别提亲亲热热地说话了,连周末陪她和孩子外出也被他戏称为“家族奉献”。劳累奔忙了一周,还能打起精神陪妻子去购物,陪孩子去动物园,他自觉这确实是“家族奉献”了。
十二岁的小女儿一边急吼吼地往嘴巴里塞着米饭,一边眼巴巴地看着他,
「爸爸今天会回家陪我吃晚饭么?我和班里的朋友说,我爸爸一连两个礼拜晚饭都在家陪我吃,他们都可羡慕了呢。」
妻子笑意盈盈地看着小女儿,「慢点吃,小心噎着,又没人和你抢。你爸爸之前那是休假啊,现在他要去上班啦,怎么可能每天都回家陪我们吃饭呢。妈妈陪着你吃饭不好么。」
一阵愧疚的情绪在心头翻滚。
对于温柔的妻子和可爱的小女儿,他总觉得有很多的亏欠。
妻子身怀六甲的时候,公司给了他一个机会去开拓中国市场,他还记得当时的上司是这样劝说他的,这样的机会可不多得,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再说如果因为以要陪伴妻子生产为理由拒绝这个机会,恐怕会被上头认为是一切优先家庭的男人,这样的机会以后可就再也不会有了。
他权衡了很久,终于是决定奔赴海外,就这样他错过了小女儿的出生。
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是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走出了家门。
妻子远远地目送着他,神色似乎是伤感又似乎是忧愁。
二
男人慢慢往车站走去。
他住在吉祥寺,这个街区交通便利、氛围舒适,号称是全东京人民最想居住的区域,而他工作地则在东京站附近,因此他每天都乘坐中央线通勤。
七点二十三分。
早晨通勤的电车总是这样拥挤。看着像是个销售员的男子张着嘴盯着吊环上的广告,头有些秃的中年男子翻着折角的体育新闻,穿着高跟鞋拉着吊环站着的白领姑娘低头打着瞌睡。
车厢里很安静,男人专注地读着一本小说。
突然,他听到一个女声「你手往哪里摸呢!说的就是你!!」
男人抬头,看见白领姑娘准确无误地捉住了一只手,手的主人是一个模样清秀的男孩子,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还是个学生的样子。
那个男孩子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解释着「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不是我,你相信我,我什么都没有做......」反反复复只这几句。
白领姑娘眼中有火,咬着牙恨恨地说,「这些话你留着去说给警察听好了,等到站了你就和我去警察署。」
电车咸猪手,这真是再平常也不过的桥段了。
男人有些怔忪,他看着几乎要哭出来的男孩子,仿佛看到了一个月之前的自己。
如果可以回到过去,他一定要大声警告一个月前的自己,在电车上无论何时都要谨记双手紧握吊环,如果没有吊环,那就双手举在空中以示清白。因为在这个国度,一旦被控告为电车痴汉,你百口莫辩根本无法自证清白。为此你要付出的代价是:被警察拘留,漫长的审讯,被公司辞退,得不到退职金,失去正常的工作和生活。
狭小的房间,他坐在审讯桌前,对面是一个年轻气盛的小警察。他记不清自己到底解释了多少遍,「我一根指头都没有碰过她!屁股,不不不,我没有摸过!胸口,我真的没有做过......你说我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没碰过,那你到底有什么证据证明我碰过?!指纹么,还是DNA!!」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他只感觉到疲倦、无力和无止境的耻辱。
在公司的人事部门,他接过人事递给他的「惩戒免职书」。这就是他为之奉献了一辈子的公司啊,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背弃了他。日语中有这样一个词他特别喜欢,「一生悬命」,或者另一个写法是「一所悬命」,在一个地方玩命地干一辈子,他把公司当成自己的家,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到头来他得到了什么,为了莫须有的罪名,他被放弃被驱逐。他这一辈子已经完了。
生活天翻地覆,而更糟糕的是,无处不在的来自他人的视线。
妻子哭泣着说,如果被邻居们知道男人因为电车咸猪手事件而被公司开除,他们大概再也无法在这个社区立足了,她无法承受邻居异样的目光,而孩子在学校也一定会被欺负。于是,在妻子的恳求下,男人向邻居们谎称公司给了自己两个星期的特别假期。
在这两个星期的特别假期里,他每天都接送小女儿上下学,仿佛在尽力弥补曾庆亏欠的陪伴。偶尔路上遇到邻居太太会向他打招呼,「早上好。哟,你这是送女儿上学去啊。我可真是羡慕你家太太,有你这样一个好丈夫,工作好能力强,人体贴又温柔,又喜欢孩子。」他脸上的笑意有些僵硬,忍不住自嘲地想,要是邻居太太知道自己因为所谓的电车痴汉的罪名而被公司开除,又会作何感想。
而在所谓两个星期的假期结束之后,妻子开始催促他出门,「你如果总是这样呆在家里,邻居们有一天会发现的,如果他们生疑了该怎么办。」于是他不得不开始扮演一个假装去上班的公司职员,每天按点出门,在外消磨时间,哪怕他根本无处可去;而他的妻子则尽心尽力地继续扮演一个幸福的太太。
生活好像在走钢丝,一个不留神就会万劫不复。
正在吵闹得不可开交之时,突然车头一下猛烈地撞击,列车迅速刹车停了下来。
车内广播响了起来,「各位乘客,由于刚才发生的人身事故,接下来进行车辆检修,请在原地稍加等候。很抱歉给您的出行带来了不便。」
一个染着黄色头发的姑娘压低了嗓子和身边的另一个姑娘抱怨,「估计这一停就要一个多小时。今天上班要迟到了。要死就该自己一个人找个安静的地方去死,死前还给大家添这么多麻烦!」
男人些许苦涩地笑了,低头看向手中的小说。
松本清张的《萧瑟树海》。
富士山的青木原树海,那是日本有名的自杀圣地。
在富士山的萧瑟树海中安静地结束生命,绝不会给别人添半点麻烦。
起风了,风停了,树林归于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三
晚上十一点半。
新宿站西口的思出横丁。
居酒屋里的灯光昏暗,人声嘈杂。
男人坐在角落,往威士忌里加着冰,冰块在琥珀色的液体中缓缓旋转,闪着动人的色泽。男人默不作声地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往下。他舒服地叹了一口气,酒是好酒,21年的山崎,有干果的香气,口感丰富,余韵绵长。
他想起新婚旅行时在夏威夷的阳光下和妻子共饮的鲜榨柳橙汁,天真甜蜜不知忧愁;
他想起公司派他前去中国开拓市场时觥筹交错间被灌下的白酒,风华正茂壮志凌云;
他想起那些假装去上班的日子,一个人去居酒屋借酒消愁时喝下的劣质威士忌,满心满口的苦涩绝望不能言说。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他看向腕上的手表,明明是静音的石英表,
他却仿佛听到了秒针走动的声音,像是胸口急促的心跳,又像是某种冥冥之中的召唤。
时针转向十二点。
灰姑娘即将在台阶上匆匆忙忙地丢下她的水晶鞋,小美人鱼也将化为泡沫再也回不到蔚蓝的大海。
男人付完账,走出居酒屋,十二月凛冽的空气让他不由地裹紧了身上的大衣。
他沿着铁路慢慢地走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新宿车站像一个巨大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口,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十二点十五分的新宿站前,人群川流不息。
他看到西装革履的上班族加完班赶着回家步履匆匆,面容疲惫,
他看到从居酒屋喝完酒醉醺醺的大叔,通红着眼步履踉跄。
没多久之前,他也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可是为什么现在看着他们却觉得如此陌生,恍如隔世。
十二点四十分。
他等的车来了。
他掏出手机,给妻子发了一条消息。消息是早就编辑好的,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按下了发送键。
「对不起,我让你们蒙羞了。真的对不起,我爱你们。」
然后他关掉手机,掏出口袋里面捏的皱皱巴巴的车票,踏上了这辆开往富士山的夜行巴士。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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