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离开家乡,35年过去,我仍然魂系梦绕着故乡那一方热土,每年都会回老家祭祖访亲。故乡在不断地变化,那青砖黛瓦的民居、轱辘石台的老井、曲径通幽的小巷、醇朴的乡俗渐行渐远,熟悉的村落变得越来越陌生,让人感叹那岁月的沧桑。
我的村庄位于开封、许昌、周口的三交界处,名字叫尹郭街,同西面的马利厢、北面的张坞两村接壤,虽属不同行政区域,但鸡犬之声相闻,阡陌之间相通,婚嫁之习相近。在我记事时,故乡整个村庄建在一个簸萁形状的黄土岗上,萁口向东南方,向北地势渐高,最高处约三丈有余,是周口海拔最高点。万亩平畴忽有此凸兀之黄土岗,较平原地貌大有迥异,似乎有王者之气。
北岗顶有双冢,冢有三层楼之高,方圆三十多米。双冢到底是谁之墓,因年代久远,无从考证。八十年代末遭盗挖,村内胆大者携矿灯从盗洞进入墓室,见到石门宽厚,墓室有三间房之大,壁画精美,中间放一石棺,随葬文物被盗窃一空。据文物局后来发掘,认定为汉墓,墓主系地方诸候王级别,石棺、石门现存于县文物馆。我家离双冢不远,考古学者到我家吃派饭,无意发现我家猪圈墙竟然有汉砖!最后发现本家恨爷用的夜壶也属三级文物,惊诧的大呼小叫!这些破砖烂瓦,都是大搞水利时挖河所得,大部分被南方文物贩子廉价收购。在七十年代初,第三生产队的社员在村南边一块地里挖出一石龟,石龟大约有四米多长二米多宽,背部有40公分凹槽,石龟通身六角花纹,底部雕有九条小龟,雕刻精美,小时候去菜园领菜时,常爬到龟背上玩耍一会。我查了一下资料,石龟又叫赑屃,是龙的九个儿子之一,善负重,曾经帮助大禹治水立过大功。无独有偶,三队在另一块地挖渠时,又挖出一方石碑,石碑上写着“皇帝幸莅处”,这块方碑被队长认为是四旧,扔到一个枯井中。据我推测,石牌和石龟应为一体,为纪念某位皇帝幸临过此地而立,具体这块碑埋到什么地方,因当事人大都作古,无法再说清。那只石龟因为在责任田里太碍事,听说被理在一个坑塘里。两件文物被偶然发现,然后又被无知封埋到更深的地下,具体什么朝代,哪个皇帝来过,将永远封存尘埃之中。由此可见,我的故乡历史悠久,文化厚重。
70年代中期,西冢顶又竖一高大三角木塔,有人说是航标塔,有人说地标塔,塔底下埋有一米见方的水泥墩,上面写着中国测绘局制字样。每遇大风,三角塔嗡嗡作响,我们常贴塔桩倾听,说是能听到北京的声音,其实不然。由于木塔高耸,五里外都能看见,成为故乡的地标性建筑。六七岁时,我们一群小孩漫天遍野瞎跑,竟然迷路,眼见马上日落西山了,还在青纱帐里乱窜,心里甚是惶恐,当我们从青纱帐钻出来,远远看见那三角木塔,这才找到回家的路。上中学时,老师带领我们跑操,每到这里便停下来,让我们登高远眺,早看日出,晚看夕霞,景色尽收眼底,四季轮回之中,大地景色随之变换,美不胜收,不由得让人心旷神怡。
村西南方向二华里,有贾鲁河蜿蜒而过,家乡人称西河。河面宽阔,水流湍急,河两岸柳村成带,蜿蜒不尽,河滩内白沙如银,柳树下水草蒹葭,盛夏之季,我们结伴到西河游泳嬉耍,常留恋忘返,乐不可支。村北有一东西大堤,听爷辈讲过去称是小黄河堤,张坞村前仍有黄河故道。在我少年时东西大堤被平整,现无痕迹。最近我无意翻阅周口地理志,发现此地系涡河发源地。过去漕运发达,货物贩运多靠船楫,由此推断,故乡应是车舟云集的水旱码头,顺贾鲁河南下可至周口镇入沙河,北上可到朱仙镇、中牟,顺涡河西到鹿邑、亳州、涡阳。自古水汉码头就是商家云集、兵家必争之地。听爷辈讲,尹郭街南北五里,商铺林立,旌幡飘扬,牌楼数座,工商业十分发达。我村第七队生产队尚有二百多回民,回族是流动民族,其祖先应为商业繁荣时迁徙到此,落地生根繁延至今。公元1938年,黄河从郑州花园掘口,老街被黄水吞没,繁华老街被拂为平地。后来从陕西逃荒回来的村民便择高建村,从原老街於土中挖砖瓦十多年不止,我家的石磨和石臼就是从地下挖出来的,这些农用石器,不久前还见遗弃在街口,此块田地被称为老庄子。
黄土岗有三条沟壑,沟深二丈,崖壁长有坨坨荆刺性植物,还有几处獾洞,冬天村民常用麦秸火熏洞捉獾,洞口乌黑,洞深无底。小时候每从路上过往,十分恐惧,生怕有只獾从洞中窜出。两璧中间有大路,南北相通,大声说话有回音,颇为奇妙。如遇大雨,西北地势较高,洪水便顺沟东南而下,波浪滚滚,颇为壮观,我猜沟壑的形成,大概与洪水长年累月冲刷有关。
少年时常看地道战、地雷战之类的电影,沟壑两边住的村娃便以地域结为两派,模仿打仗情形,每到夜晚便是“楚汉相争”,以沟壑为界对峙不下,双方战队分工精细,有司令参谋长等职,更有哨兵,有侦察兵,敢死队,有卫生员,并联络外村力量,不断扩大队伍。武器大都是土块瓦砾和一些木刀木枪。有次我方麻痹大意遇敌方偷袭,土块从天而降,阵地一时大乱,便抱头鼠窜,数人被土块击中,砸得鼻青脸肿。第二天夜幕降临,又聚集再战,报仇雪恨,你攻我防,乐此不疲。
老村依坡而建,民居错落不齐,村内小巷前后左右相通,有曲径通幽之妙,走卒小贩,进入村巷游街叫卖,像进入八卦阵,半天转不出村庄。被三条沟壑切成的四块高地,以姓氏为纽带又成为小村落,南是后湾、北边是张家门、胡家门、西边马家门、西南为康家门。马家门北有苏家坟,坟地制式宏大,听父辈人讲大墓前有神道,神道两也有石马石羊石象等石牲,我从未见过这些古物,也不知苏家坟墓主到底是谁?倒是记得马家门前的水井边,有个高大的石狮。
村南现小学处过去是座古寺庙,解放后尚有和尚主持,后不知所踪,大队把寺院改为小学校至今。我上小学时,仍见过一座铁铸佛罗汉,是两手合抱胸前的半身坐像。学校后面有所砖楼,雕砖画柱,屋脊重叠,非常壮观,楼顶落满成群队鸽子。这是全村唯一楼房也是最高建筑,系杨家所建,不知何时拆除。杨家砖楼后面有片祖坟,坟莹处有数棵松柏,其中一棵斜长,树干有合抱之围,树冠遮天蔽日,每次上学走小路就会穿过此地,觉得阴森。
全村有砖井数口,有二三丈之深,井口有方有圆。第四队孙家门前井口较大,井壁苔藓斑驳,井口用青条石合围,故为四方井。井水清冽甘甜,井泉丰沛,早上几十家人同时汲水从没干涸过。盛夏之时,附身于井口,只觉冷气朴面,常用荆篮盛瓜果沉到井中浸泡,有冰镇之效,食之脆甜爽口。每到饭时,附近农户端馍筐捧饭碗,围井台依地而座,虽粗茶淡饭,食之有味。此时乡村生活,如诗如画。
村东南是康家门,有古寨,叫仁和寨。据爷辈讲:仁和寨寨墙高耸,墙顶有女儿墙,青石寨门,四角筑有碉楼,寨内设有庙宇数十间,有水井、磨坊等完整生活设施,可容纳千人。仁和寨坚固险要,易守难改,前后百年,成为百姓避水躲匪之地,因为远近有名,也引来一场灾难。据老人讲:1941年,从小黄河北岸窜过来一股土匪攻打仁和寨,村民拼死抵抗,因寡不敌众,寨被攻破,此役死伤数百人,寨沟血流成河,尸体叠垒成堆,每逢路过寨沟,总觉阴风飕飕,让人不寒而栗!尹郭寨解放后们保存完好,曾经是乡公所及小学所在地。如今昔日高大仁和寨,只剩下大致轮廓,寨门早己不存痕迹,据说在1958年扒掉烧了石灰,寨内大致五六十亩地,平坦如畴,寨内房屋荡然无存。
更令人痛心疾首的是,二十多年前,要建什么排子房。大队重新规划宅基,黄工岗削高填低,被推土机推平,民居大都拆除新建,双冢也不幸免。从此一个具喀斯特地貌的中原村庄,变成了千村一面的“新农村”,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假如这样一个原生态的古村落能够完整地保存到现在,假如那些文物能够重见天日,我想一定会有人把她改造成一个富有中原特色的旅游小镇。如把贾鲁河水从上游引过来穿村而过,河边修亭植村、岗顶建九层佛塔,民舍改造成明清建筑,村南再修建一水库,植上荷花蒲苇红柳,这样一个北方的江南水乡将是多么美好啊!但我的这些理想都是建在“假如”之上,毁掉的瓷器可以复原么?悲乎哀哉!
我把村里的文化历史及地貌用文字的记录下来,也为后人埋下一个图骥,将来那些文物重见天日的时候,我也就了尽了我们这代人的绵薄之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