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谭,又来收钱啦~”
老谭是我的爷爷,他是一个木匠。
我们家住在村子里最热闹的一条街上,每天凌晨3-4点,村里卖菜的卖杂货的就会挑着担子到我们家门口的这条街上来,形成一条不到百米长的小集市。在上世纪90年代,这样的集市人气是非常高的。集市上大约有5-6个卖猪肉的屠户,这些屠户摆猪肉的木台子就是老谭做的。确切的说,木台子是老谭的财产,他把它们租赁给屠户们,每天收取租金。最早的时候(我记事起),每天的租金是5毛,后来涨到1块,再后来1块5。每天早上集市快散场时,爷爷就会逡巡到每个台子那里收租金,所以经常会听到屠户们高声的说:“老谭,又来收钱啦~”。
老谭在我们村绝对是一个形象鲜明的人物,因为他驼背。听爸爸说,老谭的驼背从中年时开始形成,待我记事时,老谭的驼峰已经很高了。村里人谈论起老谭,若叫不出名字,直呼一声驼背,大家就都知道是谁了,别误会,村里人都是很朴实的,这样的称呼并没有戏谑之意。
老谭是一家之主。我们家是三代同堂一起居住的,尽管爸爸很早就开始自力更生,但是家里主事儿的还是老谭。家里的人情往来一向是老谭张罗,过年过节的家宴也是老谭组织,所以在我的记忆里,老谭的形象是很高大的。
老谭有个缺点,他爱吃独食。他一辈子攒了不少家当,甚至于爸爸也不知道他的小金库有多少,大家都只知道,他会时不时买些贵货,然后在自己房间开小灶,比如猪肉、糯米、零食。我只记得这三种了,我想应该还有其他很多吃的。他虽吃独食,却也会经常带上我,哈哈,家里只有我一个小孙女,尽管他更希望我是小孙子,但对我还算不赖,我有幸吃过他的不少私藏。
老谭喜欢听戏。21世纪初,彩电和VCD开始在村里流行,老谭从小金库取了一笔钱,买了一台21寸大彩电(那时候真的觉得21寸是很大的),还买了VCD播放机,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淘来了各种戏曲的光碟,天天在家放,以花鼓戏和黄梅戏为主,时不时还有一帮老头跟他一起听。
我小学的时候跟老谭单独生活过1-2年。那时候生计艰难,爸爸到广东打拼,只留下一老一小在家,所以那时的我也算是留守儿童。老谭对我很严格,不能犯错,犯错就打。我至今记忆尤新的一件事,是我在姑姑家搬大米时不小心把米洒到了地上,老谭反手就给了我一巴掌。我嘤嘤的哭,姑姑说干嘛打小孩子,又不是故意的,老谭却始终黑着脸。后来我才明白,他是心疼那些白花花的大米被糟践了,对于一个经历过三年大饥荒的老人来说,吃食的重要性又怎是我一个小娃娃能明白的。
等我上了初中,我就搬到县城跟妈妈住了,老谭便终日一个人守在家里。我只有每周末才会回村,这时的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总黑着脸,见我回来就一脸笑眯眯的。他的牙齿掉了几颗,我猜是甜食吃太多了,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牙洞,说话也透着风。他原本的驼背好像更重了,压得他的腰也弯了下来,走路也慢了。他最喜欢问我学习成绩,我总是很骄傲的说我是班里第一名,他有时候不相信,板起脸问我是不是骗他,我说我骗你干嘛,然后他重新堆起笑脸,给我些好吃的,或者给10块零花钱。
三年又过去,转眼我便上了高中。高中课业紧张,寄宿制,一个月才回家一次,于是我跟老谭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我逐渐长成了大姑娘,老谭却真真实实的老了。老人衰老的速度有时候会让人吃惊,我发现老谭开始喜欢打盹,即使他腿脚还不错,能四处走动,但是他站着也能打瞌睡,我每次回家他都在迷迷糊糊的瞌睡之中,跟他聊两句话,他又开始陷入瞌睡。然而那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他将离开的先兆。
没有多久,家里便传来消息,老谭走了。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我坐在姑父的摩托车上,哭了。
爸爸说老谭是寿终正寝,因为他走之前没有病痛,很安详。
上大学前,春节或者清明我会去给老谭上坟,然而这些年,一直在外的我已经很久没去看望他了。对他的怀念留在心底,便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