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陈红华
生命的真谛不是你活得有多精彩,而是你能记住并描述它。
——加西亚·马尔克斯
我坐在水池边一块空着的晒谷场上。夏风热烈,将我的面孔灼热,把额头上的汗水悄悄地吸干。在村庄这种狭长的地带,被竹林包围着的狗槽湾,仿佛自己在呼气,热气一点一点地升腾着,绕着缓缓摆动的竹叶,向着上空消散。
与此同时,水池边的两棵桃树、梨树,一前一后在观望。泥墙内的猪栏里,不时传来两头憨猪拱槽的嗷嗷声。我的阿哥,清晨刚从这里出了两车栏粪,用独轮车扛到了田头。我跑在前面拉,或是跟在边上扶。这一早,天尚未起热,算是我唯一没有无思乱想的一段时间。
我在小竹凳上一直坐着,猪栏边的这条小黄泥路,是我一下午望穿秋水的空地。桃树,梨树,泥路,小坡尽头是一片竹林,我数着石子过河一般无聊而专注。
我盯一会儿路,一会儿树,目光无处可逃,自然落在中间的石灰李树上。每次走到这里,我都会停一会儿,计算着它们大致好吃的月份日子,我想象着小拳头大的李子成熟时青灰的模样,用衣角一抹,石灰粉般的一层抹净,青皮便现了身,咬一口,里面的红心甜味,透过舌尖,散发出粉红色少女的吻香,清新醉人。我想象着我的结拜兄弟麻雀馋嘴的样子,他看上我家的石灰李不是一天两天了。多少年以后,我在这里起新屋,他还不忘叮嘱我种几棵。
偌大的村庄,除了这两棵,竟然没发现其他石灰李。我看着它们,它们时不时好奇地看着我,我竟然有些好笑,又有些不易察觉的得意。
越过邻居家的瓦顶,我的眼前是漫山遍野的竹子,如果说桃李是边路突破的快马,那么竹林就是中场攻防的天团。暖风刮过,每一片竹叶,宛如球迷们舞动的手势声浪,和风一样倏忽而过。
回头朝我家的老屋望去,黄泥垒成的墙面白花花的,显得十分慵懒。我看到了特别熟悉的一个身影,我的阿哥,睡眼惺忪,大抵是车栏粪出大力困了。他低下头,认真地正系好柴刀,又拿了一根两头尖尖的冲棒——挑柴火的家伙,嘴里发出冻米糖的脆响。
我想象着母亲站在灶头旁,忙着做山粉圆子。我怀想着父亲在田埂上,挽起裤脚,把篾匠粗糙厚实的双手,一辈子辛苦劳作人的手,趴开泥浆放水。
不远处,一辆自行车下坡驶过,脆响了一串。我猜想,那人一定是双放手的。
我只有15岁,但我懂得自己性格里最要命的弱点:我太敏感了。
一放假回家,我就不想说话。这个季节,对我来说是可怕的。不停的劳作,因为过累,几乎没有对话的间隙。父亲担心的是,地里的活,什么时候能歇下来。但我知道,没有歇下来的可能。割稻,拔秧,种田是一波活;车猪粪,放肥料,又是另一波活。钻到低矮的桑树底下,挖孔,放入小瓢尿素,几个小时的蹲着挪,那个透不过气来的闷热,让人想起了老舍笔下的祥子。再闲,下午拔猪草,傍晚砍柴,有的是干不完的农事。
我被村庄的田野和大山滋养,在周而复始的劳作中,煎熬着,却似乎从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从某种意义上说,埋头干活懵懂的我们是过客,辛劳了一辈子敦厚的父亲也是,大山、土地才是永生的。
五六岁放鸭的时候,父亲就曾告诉我们,三面环水的村庄,背后是座大山,叫“凤凰山”。她庄严、坦荡而神秘,是村庄的守护神。连绵的山脉中,它不是最高、最美的山峰,却最为亲切。我无数次地沿着山脊,向上攀登,从这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哪怕就是走着,绕着,呼吸的,也是自由的山野之气,原生纯净的苍穹之光。
我爬过许多树,勇敢地学会了从这一棵挂到另一棵,我用柴刀劈下枝丫,用藤条捆上,用冲棒挑着回家。我们在山脚下的水库边玩耍,赤膊上阵,用长长的黄花菜梗对射,有时候竟然忘记了疼痛和时辰。
有一天,父亲指着岭下对面的那户人家说,“像他一样考出去就好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单调,干瘦的手上缠着好几撮胶布。一整天蹲着身子,带着我们放尿素,他已疲惫不堪。
“就不要嘎死做了。”一阵凝重的停顿之后,父亲又补了一句。他个子不高,但能掌控全场;话语不多,却很有分量。
于是我发现眼前做的很多事是徒劳的,而父亲对我们显然有梦,要不然,他自己,挣完队里工分,晚上甚至熬到凌晨,为什么又做篾活?又为什么也要累死我们?我该怎么办?
我不再巴望眼前的桃李、小泥路和大片竹林,我把小竹凳搬回家里,藏在厅堂后面。劳作与冥想都结束了,少年该读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