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爷的葬礼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

以条船胡同为中心,方圆十里地没有人不认识刘大爷。刘大爷之所以出名就是因为热心,热心到什么地步呢?没有事的人都不敢从刘大爷门口过。

好比说夏天,刘大爷在门口纳凉,专门切开个西瓜等着邻居过来。不论大小人只要是被刘大爷看见必定要带一块西瓜走。您要说不吃?对不起,在刘大爷这没这一说。刘大爷一边絮叨着夏天的热,一边拿着西瓜在身后跟着一直撵到家门口非把西瓜递到你手里,看着你吃到嘴里才放心回家。大伙都觉得比夏天更热的是刘大爷,天上一个太阳让人汗流浃背,地上一个刘大爷让人五脏沸腾。

其余季节还好些,春天的野菜,秋天的干果都像卖票一样只要从门口过一人必定要拿俩才能走。冬天实在没得发,也没多少人顶风冒雪地出门,刘大爷也闲不住。在胡同里挨家挨户嘱咐:家里柴火看好了,房檐上的冰溜子要除,门口雪该扫扫,老人出门得有个扶的地方。这么说吧,条船胡同里刘大爷就像个大家长,没有他操不到的心。

至于婚丧嫁娶这些人生大事就更不用说了。白事给人家当大了,红事给人家当大知,大事小情一把抓。还都能安排得井井有条,忙而不乱。主家还不用跟着忙活,只管大剌剌往堂中一坐就行。

条船胡同往东五里地的大老王家给他娘过寿,偏赶上刘大爷医院打点滴,就这么个工夫就出事了。大老王平日里大大咧咧,浑然忘了舅舅不到不开席的规矩。舅舅来晚了,看见一院子人吃吃喝喝就剩下杯盘狼藉,连个座也没给自己留,顿时就拉下脸子给大老王一顿数落。大老王也是酒上头,竟然跟舅舅放对。帮忙的人七嘴八舌劝解不开,院子里乱成一团,女人叫小孩哭,活像屠宰场开业。就在这时,一声“放肆”震慑全场,刘大爷天神下凡一样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个后生举着点滴架。刘大爷一来没人敢说话了,大老王低着头摆弄衣角像个没过门的小媳妇。刘大爷三两步走到舅舅跟前小声说:“小子,你媳妇难产的时候可是我给你找的大夫啊。”舅舅陪笑着退到一边,连连点头。刘大爷将大老王拽到一边,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混蛋吧你,这是什么日子?这日子口能这么闹?那不是你亲舅舅?”两句话说完,重整筵席,推舅舅坐了上座,舅舅又推刘大爷上座。刘大爷摆摆手,说还得回去打点滴呢。事后大老王提了两匣子点心去感谢刘大爷,刘大爷回了两瓶好酒。这酒可比点心贵得多,大老王说什么也不要。刘大爷作势要将点心扔门外去,大老王这才提着酒回去。

刘大爷就是这么个人,甭管帮人多大忙什么都不要,有时候还自己贴钱去给人家帮忙。但是有一点,刘大爷不能接受别的称呼,叫大爷必须加上个刘。他自己说这样区别于其他的大爷——大爷有很多,但是刘大爷只有一个。

刘大爷在外风光,回到家就有那么点不顺心,老伴刘大娘总为他在外管闲事絮叨。小忙小絮叨,大忙大絮叨,要是自己掏腰包那就翻天了。刘大娘脑子好,能掰着手指头从刘大爷年轻时贴出去的钱到眼巴前这点事一桩桩絮叨出来。刘大爷不着急,先让刘大娘絮叨着。他自己滋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不紧不慢地找到刘大娘的话空子给上一句:“你要是给我留个后我能出去干这事?”这话就好比太上老君的捆仙索,又好比太白银星的禁言令立时就让刘大娘扭过身脸冲墙,一言不发。刘大爷这辈子就这么点糟心事,没孩子说出去让人笑话。他脖子一仰,一口酒顺着喉咙一路烫到胃里:“你说说,我不紧着在外头张罗事怎么办?”筷子头点在桌子上哒哒作响:“不管咱俩谁走后头邻居界比的哪个不得过来帮忙给咱俩发送喽?嗯?”说罢筷子一扔,往后墙一靠,眼皮往下一耷,二郎腿翘到天上开始哼:“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天赐黄忠成功劳……”刘大娘这才磨过身子,连炕桌带酒菜一股脑地端出去。

“二通鼓……”。二通鼓还没敲完刘大娘在外屋喊着:“哎呦,这谁啊,这么冒失。差点给我锅盖撞翻喽……”。 “哦?是六子媳妇啊。你刘大爷刚睡着,你有啥事?”刘大爷立刻在屋里叫:“六子媳妇里头坐,我没睡着。老伴给坐点水,弄壶高的。”

“不用忙了刘大娘,我就跟刘大爷说点事。您忙您的。”话没说完门帘被一只蓝布褂胳膊撩开,闪进来一个白胖妇人。头上挽着一个髻,随意斜插着木簪子。倒也不认生,进屋一屁股坐在炕沿上脆生生说道:“刘大爷您没睡啊。我这又来麻烦您了。怪不好意思的。”说是不好意思,一双小眼睛直勾勾盯着刘大爷。刘大爷坐正了身子说:“麻烦什么,都是邻居界比的,帮忙呗。”六子媳妇一拍大腿,兴许劲用大了,一边揉着腿一边说:“那我可就不好意思了……”。紧跟着竹筒倒豆子样把事说完了。

原来六子媳妇有个妹妹叫杨花,嫁到东城许家。前些日子回娘家的时候戴了个银镯子,六子媳妇眼红说什么非要借来戴两天,杨花抹不开面子就把镯子给了姐姐。偏巧不巧的是六子媳妇晚上出门倒脏水不小心把脏水泼到牛二脚上了。本来是件小事,可牛二是街面上有名的混混一眼看见六子媳妇手腕子上明晃晃的银镯子起了歪心,连讹带抢地将镯子弄走了。六子媳妇回家跟六子一通哭,六子去找牛二要镯子反被打了一顿,现在还在炕上哼哼呢。

六子媳妇说完,刘大爷已经气红了脸,手拍得炕席啪啪响连喊混蛋。又问六子媳妇怎么不报官。六子媳妇说道:“刘大爷您可不知道呦。我晌午先去找了我妹妹,我妹妹倒是个宽心人,说啥不要了,也不让我们赔。可是我这当姐姐的怎么好意思就应人这个话茬呢?从我妹妹那出来就去了白纸坊警署,您猜人家怎么说?”六子媳妇喝了口水,看着刘大爷还等着下文赶紧咽了继续说:“人家警署说我不是苦主,也拿不出买镯子的票据,总之就是一个概不受理。这镯子要找不回来我也不用活了,就六子挣那三瓜俩枣我们一家子的嚼裹都不够。您说这不是欺负人吗?您说让我怎么办?”说完嘤嘤地哭出声来。

刘大爷还寻思着怎么安抚六子媳妇,刘大娘进屋就说:“六子媳妇,不是你刘大爷不帮这个忙,你也知道牛二是什么样人,这警察都不管的事他一个糟老头子怎么帮?”

“闭嘴,不就是牛二嘛。一个芝麻大点的流氓我还治不了他?”刘大爷用大拇指掐着小指头上的肉在空中比划:“你回去听信吧,这个忙刘大爷帮定了。”六子媳妇一听这话赶紧从炕上跳下来,作势就要跪倒:“刘大爷呦,您就是包文正在世,展大侠重生呦。不,您就是我亲爹,您看我今后怎么对您吧。”刘大娘一把叉住六子媳妇往上拽,听完六子媳妇这话不用回头看就知道刘大爷此刻已经上头了。刘大爷下炕趿拉着鞋大手一挥:“你回家去等信,我找回来给你送家去。”六子媳妇千恩万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回家了。

刘大爷倚在炕头抽旱烟,一团团的白雾将他整个头裹了个严实。刘大娘在一边纳鞋底,一边用眼咧刘大爷。手里的攮子就跟扎在刘大爷身上一样那么用劲:“想出辙没有?不行买一个给人送去吧?”刘大爷咳嗽两声没搭话,刘大娘又说:“你当你是杨志?人家牛二也是咱么这老实人家能惹的?一声亲爹可给你叫上头了,你当自己姓袁呢?你要有那本事可行了,人家袁大总统别说一个银镯子,金镯子都趁好几个。”刘大爷用烟袋锅子敲着炕沿邦邦响:“母鸡不下蛋,天天咯咯叫。你咋知道我没办法?还给人买一个送过去,你知道人家那镯子几两重,什么款式?你别说袁大总统,他就没个求人的时候?我还不信这事办不成。”说完探身将油灯盖子一弹,屋里顿时漆黑一片。

“你个老不死的,灭什么灯,我差点没攮手上。”

“睡觉!”

刘大爷进了被窝睡不着,在脑子里翻账本,谁的人情能搭上牛二呢?想了一阵子没理明白,又想谁的人情能搭上白纸坊警署呢?迷迷糊糊间一声鸡叫把刘大爷脑子里的账本合上了,刘大爷干脆坐起来压上一锅旱烟吧嗒吧嗒抽起来。牛二这个人一直在刘大爷肚子里转悠,时而踩得肝疼,时而捅得肺管子疼,想到哪都让刘大爷一阵哆嗦——牛二太狠了。

牛二四十来岁,混不吝一个人。蹲过大清的监狱,蹲过民国的监狱,蹲过袁大总统的监狱。刚放出来没两天又生出这样的事端,弄得刘大爷骑虎难下。转念之间刘大爷又开始埋怨起六子媳妇,好端端非要戴人家的银镯子,这下好了赔不起还非赔不行,六子就是拉着大官绕着紫禁城跑三圈也不一定能跑出来一个银镯子。脑子里刚把六子媳妇放下又开始埋怨自己,这么大岁数了一点不压事,怎么就头脑一热应下这个事呢?想着想着给了自己一巴掌,清脆响声在空旷的小屋里还带出点回音。刘大娘背对着他幽幽说道:“后悔了?拿贼有警察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天亮赶紧给人辞了去,谁也不会笑话你。”“放狗屁,老子拍蚊子呢。”刘大爷将烟袋锅子往痰盂上磕了几下,在火星子明灭之间钻进被窝蒙上头。

天大亮,刘大爷塞了半个馒头进嘴里连粥都没喝一口起身就走。刘大娘一把薅住他说:“你干嘛去?真去找牛二啊?牛二能活吞了你知道吗?”刘大爷甩开刘大娘沾满水的手说:“我不傻,我去牛二门口转一圈,然后去白纸坊转一圈就去六子家说尽力了。好歹答应人家不能装装样子不是?”走到门口又甩过来一句:“我不跟牛二照面。”

牛二家离得也不算远,出了条船胡同往东二里地到了天桥往北有个外瓦胡同就是了。这胡同里住的都不是好人,拍花子的,做人牙的,卖大席的都在,像牛二这样的流氓最多。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帮下三滥聚一起互相有个照应,有点什么风吹草动都能知道。天桥这会子人不多,刘大爷往北一看就见外瓦胡同黑呼呼的胡同口。刘大爷绕着外瓦胡同溜达,一路上遇到不少熟人,只要是打招呼一概含糊告诉人家找个人办点事。溜达差不多了刘大爷走到外瓦胡同口一股子酒味和着酸臭气扑面而来,熏得刘大爷俩腿直哆嗦。刘大爷憋着一口气穿过胡同,好在这个时辰胡同里也没人,刘大爷才松了一口气。出了胡同向西刘大爷直奔白纸坊警署。

白纸坊警署是城隍庙改的,内厢左边立着马面和白无常的像,右边则是牛头和黑无常。刘大爷小时候来这玩过,当时就被这四个玩意吓哭了。他还记得庙门口原先还有副对联,现在早不知道跑哪去了。四个雕像也就牛头还算完整,其余三位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刘大爷心里暗笑:“就这警署连自己衙门都看不住还指望他们保平安呢。”警署门口蹲着个抽旱烟的老头,刘大爷冲他点点头就走了。没必要跟他说话,那老头是聋子,原先城隍庙看香的,摇身一变成了三等黑狗子。这世道就如同孙猴子一样千变万化,琢磨不透。刘大爷绕着警署溜达两圈,没遇到熟人。也是,衙门口是非多,平日里大伙都躲着走呢。

刘大爷从白纸坊又折向东,打算去他目的地最后一站六子家。一路上刘大爷想了好几遍说辞,就说去找了牛二差点被打,然后去了白纸坊就一个哑巴老头在,过两天再去白纸坊看看非把这事办成了不行。六子两口子一听这话肯定得拦着刘大爷,到时候顺水推舟,就坡下驴这事就算圆满了。反正杨花也不让六子媳妇赔,就这么着吧,谁也不得罪。

刘大爷在脑子里推演着说辞,不觉间就到了六子家门口。一个大杂院,住着八户人家。这种院子平日里顶数清早最乱,各种杂乱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谁家的孩子尿在了门口,谁家的柴火让人偷三根,谁家的爷们鬼混一夜才刚进门,谁家的媳妇叨咕着今天的嚼裹还没着落。刘大爷走到院门口刚想开口叫六子又被不同往日的喧嚣把声音硬憋回了肚子。大杂院里只有六子的喝骂声和六子媳妇的哭嚎,叫骂的内容也无非是埋怨女人非要戴那个破镯子。刘大爷听了两句,伸进门槛内的脚又缩回来想悄悄地走。身后一个大嗓门喊住了他:“哎呦,这不是刘大爷嘛。您赶紧来劝劝吧,这两天天天早起就这一出,快赶上锐建营练兵了。”刘大爷脖子一缩,咬着牙扭过脸一看是院里的王奶奶。他也不好发作,本来想先回去,再找个两口子心平气和的时候过来。王奶奶这一嗓子比过了六子,街里街外的人一下都认出了这个热心的刘大爷。刘大爷点点头,打着招呼往里走:“王奶奶您早,我从这路过。”两条腿想往后退,随着自说自话还是进了院子。

六子是车夫,身高力膀,一身肉皮晒得黑里透红,手里拿着柴火棍气鼓鼓地在一旁。六子媳妇完全没了往日里的利索劲,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脸上还挂着两道泪水冲出来的泥印。“要不说这两口子赶上锐建营练兵呢,合着都上武行了。”刘大爷走到院中挖苦六子:“六子,今天不出车了吗?这是练练手要当武状元呢?”六子扔出来一句没有,将柴火棍扔到树底下,一张脸更是通红:“您说我这车出不出的有什么意思?一天挣不了一块银元,还得给这个败家娘们赔镯子。”说完蹲在地上抱着头哇哇哭了起来:“孩子们都好几天没饱饭了。”六子一哭,六子媳妇也开始嚎。两口子哭声一高一低,把刘大爷脑浆子搅得稀烂。

“都别哭了。我这不是过来问问镯子长什么样吗?”刘大爷又上头了,话说完就想抽自己俩嘴巴子。六子两口子赶忙站起来,千恩万谢地将镯子什么样说了个清楚。旁人在一边七嘴八舌地敲边鼓:“还得是刘大爷,换了别个谁敢去找牛二啊。”“可不是,上次我家丢鸡刘大爷两天就给找着了。”刘大爷听腻了这些糖水话,留下一句在家等信吧,赶紧出了院子。转过街角,刘大爷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不想对面过来个熟人问他:“刘大爷这是玩什么呢?怎么开始抽自己了。”刘大爷捂着脸,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牙疼。”

本来想推开的事,转了一圈又让自己上了个铁门栓,彻底推不开了。刘大爷后悔得连回家的心情都没有,找了个二荤铺要了两角酒自己闷头喝。人心里有了愁事自己就带着二两酒,刘大爷俩毛豆就着两角酒下了肚,一股子热气从浑身千百个毛孔透出。晃晃悠悠站起来,两脚像是踩在云彩上走到柜台前扔下两个铜板。掌柜的将铜板抹到柜下笑呵呵地问:”刘大爷这么快就喝好了?“刘大爷点点头:“出去办点事。 ”掌柜的又说:“啧啧,刘大爷必定又是给谁家排忧解难去了。您老这样的人下辈子必定公侯万代。”刘大爷又从兜里摸出一个铜板扔到柜上,打了个酒嗝说道:“要什么公侯万代,我就是看不得人作难的样子。”说完晃晃悠悠出了二荤铺,一道阳光恰恰照在刘大爷脸上,热辣地刺痛着刘大爷的面皮。从喝完酒那刻起他就下定决心去牛二那碰碰运气。他不能去警署,去了也没用——且不说警署这帮子人跟牛二有没有什么七勾八扯的勾当,就是立案子要的文卷钱自己也掏不出来。牛二也是人,也就俩眼睛一张嘴,怕他干什么!刘大爷给自己打着气往外瓦胡同走,越走越慢,到了外瓦胡同口两条腿更是像灌铅一样——抬一下都费劲。外瓦胡同口站着几个人晒太阳,个个光着膀子一身花绣。几个人刀劈斧砍的都有伤疤,狰狞扭曲趴在身体上。刘大爷汗出得多,酒醒得快,此刻在胡同口又是一身汗已然完全清醒了。牛二还见不见?就这阵势怕是镯子没捞出来自己也得搭里面。刘大爷咽了口唾沫,往后退了两步刚想转身就听见有人叫自己:“刘大爷,刘大爷,这儿!”刘大爷眯着眼,看见胡同口钻出来一个小个子。小个子走近了才认出来是房后的孩子皮猴。

刘大爷松了一口气,赶忙小声说:“是皮猴啊,你怎么跟这呢?”皮猴摸摸头讪笑着说:“您知道我爹妈去得早,我也得找个饭辙不是?在这跟我师父学跤呢。还得多谢您帮我发送了爹妈呢。”

“唔,没事。都是邻居该帮忙的。”刘大爷觉得这孩子有些可惜,小小年纪就和这些人混在一起。刘大爷想劝两句,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来。皮猴看着刘大爷的表情知道他想说什么,赶忙说:“您不用担心我,这没您想得那么腌臜。”刘大爷点点头想走,他实在不想呆在这个地方了。胡同口那几个描龙画凤的汉子直勾勾盯着自己,个个眼里带着一副好牙口,光是看就能把刘大爷生吞喽。

皮猴拽着刘大爷的袖子说:“我师父等你半天了,刘大爷里面请。”

“你师父?”刘大爷这才想起来皮猴刚才说他跟着师父学跤。

“对,我师父牛二啊。”皮猴笑着说:“一直等着您呐。”

“你师父等我干嘛?他怎么知道我要来?”要不是皮猴拽着刘大爷这会都跑过天桥,一头扎自己家被窝了。

“六子媳妇嚷嚷的,昨天就说您要给她拔疮。”

刘大爷牙咬得咯嘣响,心里把六子媳妇骂了三万六千遍,这个娘们嘴怎么那么碎?这一下把自己架在火上烤,真是走也不是,不走更不是。

天桥这本来人就多,认识刘大爷的人更多。等刘大爷反应过来,里里外外围成一个圈,这下想走也走不了啦。

刘大爷掣了掣衣服,双手一扶瓜皮小帽,右手在空中一指朗声说道:“头前带路!”围观人群一阵喝彩,皮猴双手抱拳一声脆音喊出来请,大步朝前带着刘大爷进了外瓦胡同。

虎死不倒架,刘大爷硬撑好汉模样进了外瓦胡同。到了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刘大爷这两条腿控制不住地哆嗦。不用回头也知道那几双有着好牙口的眼睛正盯着自己,不然脊背怎么嗖嗖地冒冷风呢?刘大爷原本比皮猴高半个脑袋,自打进了胡同身子快缩成跟他一样高了。牛二的家就在胡同中间位置,两扇黑色的大门虚掩着,门缝里传来一阵阵呼喝声,还伴着啪啪的闷响。皮猴推开门,院里有个四个汉子练跤。呼喝声就来自他们,啪啪的闷响也是他们被摔后砸在地面的声音。见门打开,四个汉子都站直身子,瞧见皮猴身后的刘大爷几人都是一愣。刘大爷眼看着这四个黑塔一样的汉子说什么也不愿意进门,刚才还幻想能保存一丝的尊严此刻全然顾不得了。只好捂着嘴一个劲地咳嗽,再也不敢拿正眼去看那四尊黑塔。

皮猴让到一旁,作出请的姿势。又见刘大爷面色发白,咳嗽不停,胸膛起伏便猜出来几分,贴到刘大爷脸侧小声说:“刘大爷您只管进,吃不了亏。信我的,没错。”

刘大爷斜眼看着皮猴一脸诚挚,腿也慢慢不抖了。扶着皮猴的肩膀往里走,只是咳嗽一直不停。方才是假咳嗽,此刻倒是真咳嗽,配上苍白的脸色一看就是资深痨病鬼。绕过影背墙,堂屋房檐下坐着个中年人,面前铺了一桌子骨头,两手油汪汪的抱着一条蹄髈啃。一条蝎子尾的辫子打着弯冲天,两个腮帮子鼓动起来嚼肉的声音在院子中格外刺耳。牛二!刘大爷虽然没有见过他几面,但现在的北平城里还梳着这种辫子的除了牛二没有第二个人。

皮猴带着刘大爷走到牛二跟前,小声喊了句师父。牛二抬了抬眼皮,嘴一努含糊不清地说:“给刘大爷看座。”皮猴拖过一条板凳,刘大爷趁着咳嗽的间隙道了声不敢挨着凳子边坐下。

牛二抄起早看不清颜色的手巾擦了擦嘴,抹了抹手。用小指头抠着牙缝说:“没想到您还真敢来啊。”冷不丁一拍桌子大喝一声:“你好大胆子!”这一嗓门吓得刘大爷一口气没倒上来,咳嗽反倒好了。一张白脸瞬间变得通红,刘大爷骨子里也不是个怂人,宁可让你牛二打死,也不能让你牛二吓死。这一嗓子没给牛二壮行色,反倒让刘大爷活过来了。

刘大爷从怀里摸出旱烟袋,不紧不慢地压了一锅子旱烟,看都不看牛二一眼。点火,深吸一口,吐出白烟,待烟散开后刘大爷也稳定了心神,看着牛二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早听闻二爷义薄云天这才壮着胆子上门叨扰。想来二爷也不会为难我这个老棺材瓤子吧?”

牛二咧着嘴干笑两声,从一堆骨头里翻出来一个银镯子扔到刘大爷面前说:“拿走吧。”

这一下倒让刘大爷起了疑心,眉心攒成了一个疙瘩:“这……这么容易?”

“还有多难?这镯子就是个假货。”牛二撇着嘴一脸的不屑:“本来我就没想拿这个镯子,偏偏那个娘们嘴上不饶人。我就说了一句眼瞎,她骂了我祖宗十八辈。这才拿了镯子吓唬她。”

刘大爷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到了深渊,一阵阵大浪冲得他心神都不稳了。拿起镯子眯着眼使劲瞧,跟六子媳妇说得一样——光溜面、祥云纹,接口打得不好,带点渣子。牛二这么大方倒让刘大爷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放下镯子看看牛二,又拿起来瞧瞧镯子。牛二也不看刘大爷这样,冲着四尊黑塔喊道:“练起来,谁让你们停的。一人二百个大德合,练不完别吃饭。”

刘大爷知道牛二这是下逐客令呢,站起来抱拳说道:“二爷局气,不跟妇人一般见识。不打扰了,告辞。”说完话竟然蹦下台阶,自觉比进院时年轻了得有十来岁。刚走到影背墙处,牛二又在身后喊:“刘大爷,送您一句话。这个镯子是个祸害。”刘大爷没明白牛二说的是什么意思,见牛二又抄起刚才没吃完的蹄髈继续埋头苦啃,只能拍了拍皮猴的肩膀出了牛二家的大门直奔六子家去了。

刘大爷一手紧握着镯子揣怀里,一手在身边甩着大步流星地赶路。不大会工夫就走得气喘吁吁,觉得胸口一阵发疼。不过刘大爷全然不当回事,反正快到六子家了,送完镯子了了这桩官司比什么都强。到了六子家门口刚好碰见六子媳妇和杨花从里面出来。刘大爷气没喘匀实就把镯子举到姐俩面前,六子媳妇一把夺过镯子递到杨花手里:“妹子,你快看看。我就说这镯子能找回来吧。”杨花黑着脸接过镯子看也不看套到手上转身就走了。剩下六子媳妇和刘大爷俩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杨花这是怎么了。

告别了千恩万谢的六子媳妇,刘大爷到家时天都快黑了。白天一冷一热,一惊一吓让刘大爷连胃口都没有,钻进被窝就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外屋刘大娘说话:“你刘大爷睡着了,身上不利索。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吗?”刘大爷还没起床,一个人带着风掀开门帘冲进屋里:“刘大爷,我得问您个事。按理说我不该来,可你也知道我们小门小户的不容易,今有个事非得当面问明白不行。”刘大爷强撑着坐起来,这才看清来的是六子媳妇。

六子媳妇看刘大爷起了,不等他回话又说:“现如今外头都在传杨花那个镯子是假的,我想问问……问问……。”

“你不能怀疑是我掉包了吧?”刘大爷睁大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六子媳妇铁青着脸说:“我可没那个意思,就是想问问您老路上是不是被旁人动了手脚?”

刘大爷气得直哼哼,咳嗽病又犯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刘大娘爬到炕上又是捶背,又是递水,生怕这老头背过气去。

六子媳妇不饶人:“现在外头可传遍了,我刚从杨花那回来,那镯子就是假的。你得给我个说法,不然我可对不起杨花。”

“你对不起杨花?”刘大娘嗓门比六子媳妇嗓门更大:“我们老头为了你这破事跑前跑后都病倒了,你可倒好一个谢字都没有,就跑上门来兴师问罪。你给我滚出去。”

“我滚出去?今天不给我个说法,我就不走了!”六子媳妇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抱着肩膀盯着刘大爷。

这女人白森森的牙在嘴唇一张一合间隐现,刘大爷觉得这牙又长在她的眼睛里,就这么盯着自己,像是要把自己活吞喽。“咳……咳……!”刘大爷平顺了气:“你去问牛二吧。”

六子媳妇还说话,屋里又进来一个人:“问牛二?你知道我们不敢去,故意这么说的吧?”杨花也到了。姐俩的嘴像是开了连珠炮,数落刘大爷种种不是。六子媳妇一边拍腿一边哭诉六子拉车不容易,让刘大爷长长良心。杨花掐着腰两句骂刘大爷黑心昧下了真镯子,一句骂刘大爷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老两口一个不停咳嗽,一个垂泪还嘴,可还嘴也就剩下一句你们有没有良心这样的苍白反击。

院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聚了一堆人,嗡嗡嗡的不知道说些什么。杨花看见院里人多就跑出来继续骂,说刘大爷多管闲事,小事帮成大事。没事往自己脸上贴金,什么热心肠,就是老绝户闲得慌。

刘大爷强撑着身子也到了院里,手指着杨花直哆嗦,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随着杨花的数落,刘大爷看着院子的人黑压压一片,像是堆在一起的木桩子没有一个说话的。他努力分辨黑影中的脸,一张张脸都模糊起来,像是认识又像是不认识。他猛然想到这两年从自己门口过的人越来越少,街上碰见也就是打个招呼而已。这些人怎么了?刘大爷喘着粗气,看着一个人推开人群径直来到杨花跟前。

人群里有人小声说着:“散了吧,牛二来了。”可是没人动地方。牛二站到杨花跟前冷冷地说了一句:“要不要京顺和的李掌柜过来?”一句话让杨花成了哑巴,慢慢低下头。牛二接着说:“我就看你们姐俩不是东西,大半夜的来找刘大爷麻烦。我那晚拿了镯子路过京顺和,李掌柜说你那镯子就是从他买的锡货,拢共仨大子的玩意,装什么大尾巴鹰。”

人群里哄的一声都笑了,还有人喊着玩砸了吧。杨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来,指着自己姐姐说:“让你别找,让你别找,你非不听,非要找这个老棺材瓤子帮忙。我就想戴个镯子让人高看我一眼,现下都知道我戴个假镯子,我可怎么做人啊。”六子媳妇上前拉杨花,杨花一把推开六子媳妇又哭道:“我可不活了,不活了!”

刘大爷心口一阵比一阵疼,眼睛模糊看不清任何东西,耳朵里塞满了哄笑声、哭诉声。这声音好似重锤,一下接一下砸在心口上。俩眼一黑,刘大爷慢慢倒在了地上。

北平城里一片肃穆,政府颁布通知全国停止娱乐一天。纸扎的牌楼立在道路中间,从怀仁堂一直排到西车站。路边每隔五里就有一支乐队,统一披麻戴孝。怀仁堂前跪满了人,周边立着纸扎的汽车还有数不清的女仆男奴。最扎眼的还是六十四抬大杠,上岁数的老人都说自打有皇帝起也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大杠上是堂罩,顶端饰以火焰宝珠,四周以黄云缎作底,绣以五彩龙纹。堂罩下便是一张棺椁。一声举哀,万人嚎哭,六十四抬大扛缓缓离地从怀仁堂向西车站出发。

皮猴腰缠着白布,头上戴着孝帽,拉着板车。车上横着一副薄皮棺材,刘大娘佝偻着背站在一旁。他们被人群隔在路边等大扛过去才能走。纸钱层层飞起,填满目光所及的上方,又飘洒而落似雪花一般散落在街道,与通街的白色融为一体。那六十四抬的大扛如山一般从皮猴眼前碾过,孝子贤孙哭声盖过响器,一声高过一声填满街道剩余的空间。皮猴觉得周身都被挤压,像是刘大爷躺在身边的这口棺材中一样不舒服。刘大爷蜷着腿,侧躺在棺中,到死也没落得个舒展。皮猴捡起一张纸钱,在充塞天地的大孝中小声说道:“刘大爷,借着袁大头的风光也算给您出个大殡。您老一路走好!”纸钱放在棺材上,现下的皮猴觉得这世界都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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