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洪水与流言
长滩市地处丘陵地带,小小的城市依着一条月亮河而建。月亮河在长滩市这里转了一个马蹄形的弯,默默地穿过市区。四季更迭,它都是一副不理世事的专注神情,自顾自向北流去。不远处连绵不断的苍翠的山,给长滩市拉起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城外的消息很难飞进来,城内的消息也难突破重围插翅飞出去。
这是一座以重工业为主的小城。大到电机厂、化工厂、电缆厂,小到毛纺厂、皮鞋厂、糖果厂、酱油厂等企业,沿着月亮河两岸林立。外加城郊的锰矿、煤矿、磷矿、铁矿日夜开采,呈现出万古欢腾的景象。
与外面世界的联系,靠的是一条国道线,两条南北向的火车干线,以及拥有一个货运码头、一个轮渡码头的月亮河。
在这个基本封闭的小城里,各大厂矿是城市的真正主体,也是整座城市的经济命脉。每个厂矿都有专门的生产区、职工家属生活区。庞杂的附属单位只为着几千甚至几万的职工服务。职工医院、子弟学校、家属区的菜场、商业区一应俱全。可以说,一个厂区就是一个独立的社会毫不为过。
对于一个需求不太复杂的人来说,长滩市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厂矿生活,就找到了最幸福的生活模式——父母姐妹是同一个厂矿的职工,出门到哪个部门办事,都可以找到熟人;生老病死及从幼儿园到大学的教育大事,都在所属厂矿完成。
一个外地人来长滩市钢铁厂参观的时候,曾经说过:“将一生放心地交给厂矿,等职工医院的老年人病房里的氧气罐、吊瓶都不能起作用的时候,在厂区的殡仪馆里躺上几天,最终被送去长滩市东北方向的火葬场,就算是完成了这光荣的一生。”
没错,这就是长滩市。大家的联姻问题,近水楼台先得月,肥水不流外人田等观念,是深入人心的。电缆厂的找电缆厂的,锰矿的找锰矿的,基本没有悬念。至于是工人找教师,教师找了片区的警察,警察喜欢上了厂里的会计,这都在人们有限的想象范围之内。
这个城市不喜欢意外与变化。大家各自为阵,安心生产、安心念几年书、结婚生子,逐渐老去,是一件被市民普遍认可的事情。任何违背这个过程的生活方式,都可能遭到旁人的质疑。
长滩市以外的生活是怎样的?人们真正怠于理会。就连负责运输的工人们,将各厂矿的产品堆放在月亮河岸边的集装箱码头,看着吃水很深的货船扯开嗓子“滴——嘟”几声离开长滩市的时候,人们也不会想象这些钢筋、水泥、电线、电缆、毛巾、酱油……将经历怎样的人间烟火故事。这种漠然,就像不关心月亮河到底要流向何处一样。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人们的想象是贫瘠的。
大家热衷的是当下的生活――现实生活里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小是小非,才是鲜活生动的。社区的菜市场、等着接放学的校门口、在医院等待抢救的病房外,机器轰隆隆作响的车间,正襟危坐的办公室里,无一例外地是流言的发源地,中转地。窃窃私语的结果是,流言流传的速度比月亮河还快,影响比月亮河要广。至于流言的真实性究竟如何,人们不管,只照单儿全收就是。流言外传的当儿,则乐意加几滴油就加几滴油,愿意少几两醋就少几醋。
除了流言能给生活带来些许高潮刺激,月亮河的洪水也会在长滩市各厂矿居民中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每年春夏之交,月亮河露出咆哮与狰狞的面孔,河水疯狂肆掠地死涨,地势低洼的河西被水灾侵袭。河边一溜儿木板搭建起来的房子,被大水浸泡到了门楣了。家家户户倒也不慌张,男女老少站在二楼的房梁上,扯着嗓子唠嗑东家少了一头猪,西家的椅子随水飘走了。
等水涨到非要居民撤离不可的时候,河西岸边的人放出家里的木船,撑着竹篙在巷子里划动,到地势高的城里头亲戚朋友家住上几天,这样更促使了流言传播的速度加快。谁家从月亮河上打捞过一头死猪,与谁家的闺女未婚先孕,谁家钓了个金龟婿的消息几乎同等重要地迅速传遍月亮河两岸。
直到大半个城里的新闻成了旧闻,再找不到什么新鲜话题的时候,洪水退去。
人们抬着小筏子回到家里,将大水浸过的米缸、锅子、桌子、沙发……一 一冲洗,搁在河滩上晾晒干净。渐渐地,洪水的踪迹不见了,流言的狂欢也结束了。人们带着几许怅然几许失落,各回各位。
只有居住在河东的长滩市钢铁厂第三生活区的贾姃静,对月亮河的洪水充满着仇恨。
若不是那年月亮河发洪水,丈夫阮键林便还在,若曦的父亲也就在,她们至少便拥有一个在世人看来,还算是完整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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