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哎,你们不觉得奇怪吗?白家原先两个穷苦夫妇,怎么会开起药店呢?生气还这么好,说什么包治百病。”街边的茶馆里,有人说。
“说的也是,不过也没人在意啊!人呐,只要能活着就好了。他们家说是在雪夜里捡了一个白头发的女孩子,自此就慢慢开起了药店。他们夫妻两个倒是好心,把那个孩子当自己家的孩子看待。你说的问题以前城里的人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可是能治病就好,这年头,谁管得了那么多呢?”另一个声音道。
1
“覆公子,今天是雪宁姑娘的生辰,她叫公子去赴宴。她只想宴你一个人……”不见人影,只有声音在空灵的夜空回荡。正值冰月,院子里的梅花也在风雪中瑟瑟发抖。
“爹知道吗?”他在灯光中抬起头,好看的眼睛望向虚无的地方。
“不知道……”
“好,我们走。”脸上有灿烂的笑。
他从后门出去,穿了一身白如月光的衣服,袖口有好看的花纹。她说过,她喜欢看他穿这样的衣服。
白雪宁是他从小的朋友,或者说玩伴。他们家名声不好,虽是钟鸣鼎食,可是相邻都说他们家专会用毒,没有一个好心肠的人。每次听到有人这样说,爹娘都不在意,可他却气得很,没理由说姓“独孤”的就是会使毒,就一定是坏人吧?想到这,他突然又记起一件事。
那也是一个冬天。一个五岁多的小孩吴狗蛋在街边吃糖葫芦,谁知道一不小心,在雪里跌倒了,糖葫芦不能吃了,那时的他八岁。去街角,找到卖糖葫芦的老伯,问他:“伯伯,可以给我一串糖葫芦吗?”那个看着头发花白的老头本来和颜悦色,一见是他,连钱都不敢收,就扔给他了一串。“孩子,你快些走吧!”对于这些,他都司空见惯。他把一袋子钱放在地上,对着老伯走的方向大喊了一身“谢谢”,就欣喜若狂地跑回吴狗蛋摔倒的地方,把糖葫芦递给他,说:“不许再哭了呦!快些起来,哥哥给你糖葫芦吃。”小孩见了高兴地接过,当他问他的名字时,“独孤”二字刚出口,小孩就一溜烟地吓跑了。过了几天,他在没有人的街上走,那个孩子悄悄跑过来对他说:“小哥哥,我觉得你是个好人,可娘亲不让我跟你说话,谢谢你。”他冲他笑了笑。后来那个小男孩就跑开了,他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满眼都是惆怅,尽管这么小,他还不知道惆怅是什么。
从小到大,他帮张三扶起了倒了的浆糊碗,帮李奶奶叫过郎中,救过溺水的王三儿,可是,只有这个五岁的孩子和雪宁说个自己是一个好人。想到这,他不禁苦笑了下。
“覆哥哥,你终于来了,让我好等。”她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裙装,今天十三岁,比他小三岁,生日前后差一天,但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他一直都相信,再丑再肥大的裙子,也掩盖不了白雪宁的曼妙身姿。
“雪宁,真不好意思,今天爹娘让我在家看书。”
他走进屋,看着桌上烛台上的蜡烛出神。过了一会,才发现雪宁正在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他的脸顿时红了,说:“雪宁,我不知道要送你什么好,不如今夜,我现画一幅画给你。”
“哥哥,晚来者,自罚酒一杯。”
他彼此喜欢,却不被看好,一切都因为他姓独孤。
白雪宁自从家里从医之后,日子一下富裕起来,如今也生得闭月羞花,还未到出阁之日,提亲的人就踏破门槛。可白氏夫妇脸上丝毫没有喜悦的神色,还满是担忧。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可是他这个雪宁妹妹,自小就有种像男孩子一样的泼辣,耍起无赖无人能及。他有时在想,会是谁娶这个妹妹呢?
他铺开宣纸,看着她在灯火中的眉眼,心里惊叹。
她大步大步地来看自己被画成什么样子,可是不小心,刷笔的碗被她碰掉,水向她洒过了,他一把拉过她,污水全洒到了地上。
“怎么这么不小心?”
“你……你没有专心画画。”
“雪宁,女孩子家也要学着端庄些,你家夫君如何受得了你这样。”
“哥哥,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她有些生气了,好看的眉眼拧在一起,盛着担忧。
她从他怀里起来,走到铜镜前坐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问了句:“我是不是不够漂亮?”
“不是。”
“我是不是不够温柔?”
“是。”
“你要不要娶我?”
雪宁,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娶你,可我是众人眼里的罪人。他心里这样想。
“你说话呀!”
“你若撒野,今生我把酒奉陪。”这应该算是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了吧?说着端起酒杯,喝干净,把空酒杯给她看。
她笑了,笑靥如花。
“那我们定个誓:若非死别,绝不生离。”
“雪儿,你如此优秀,定有贤人娶你过门。何必如此?”
她把假发去掉,扶着如月光般的白发,说:“他们都不喜欢我的头发。”
“那是他们不懂,你不知道你有多漂亮。再说,不是可以戴假发嘛?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我不喜欢,我不喜欢这样。哥哥我怕……”她突然跑过来,抱住他。他怔了一下,抚摸着她的头发,叹了一声气,说:“好的,我娶,待你出阁之日。”
她突然抬起头来,好看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线:“这才对嘛!”他画完了,看着在床上熟睡的她,帮她塞好被子,就离开了。
其实他每天都会来陪她,给她编故事,哄她睡觉,然后离开。她说她害怕在这个家。他笑她这么泼也会害怕,白氏夫妇不是坏人,他才是。她生气了,不许他这么说,拿起身边的茶杯就像他砸过去。茶杯在空过飞过一道漂亮的弧线,被他稳稳地拿在手里,说:“小孩子不要乱扔东西,砸着人多不好。”
“啰嗦!”
他走回家,丝毫没有注意到,父亲冷冷的眸子。
2
这天,天气大好。他从白家的医馆旁经过,看见他的画被撕了。
当晚,他去她家。那幅画被粘好,挂在墙上。她的脸上有被打过的痕迹。
“撕就撕了,至于嘛?”他的手抚上她的脸颊。
她不说话,脸色苍白,非常虚弱。
她的身体一直不好,常病不断。开药店的连自己人都治不好,也是窝囊。他想。
“早点休息吧!”
“今天又有一个人被治好了,爹爹可高兴了。”
“听说了。”
“可是我总觉得那个人好得蹊跷,明明要死了的样子。而且我心里觉得那个人不该救。”
“行了,好好休息啊,不想那么多了。”他喂了一碗参汤给她,看她休息以后就离开了。
他永远也忘不了今天在药管无意间看到的一幕。
他踱步在街上,恶霸常贵被人抬着送到白氏这里,他好奇,就跟过去看看,当时的人忙着救命,也就没有管他。
“这个病,实在是难治啊!”
“大夫,您可要救人啊,我们家平时也没少给你们好处,行行好吧,要多少钱。尽管开口……”
“这不是钱的问题。”声音浑厚,但是很虚。
“好好好,我们知道您是活神仙。求求您这一回,啊!”
白氏勉勉强强地来到里屋。他躲在房子上面看。
他看见白氏从袖口上取了一根针,喂了雪宁什么药之后,待她睡熟,他从她指尖上扎了一个口子,取了好几滴血,把他们混进普通草药里,给了别人。他看着她的血流出,他的心好难受,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
原来,原来如此,他们用她的血来治病,原来,她的血既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药引,又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良药,可以包治百病,延年益寿。他们……他们竟然用这个来挣钱。他刚想跳下去奏白氏一顿,这时候,爹爹来了,一把拉住了在房门上的他。
“混账,回去。”他的语气带着命令。
“爹,您难道没有看到吗?还是您早就知道?”
眉宇间有着令人不可言说,不可忤逆的英气,他害怕,但是关于她的事,他从来不怕。他要下去带她走。爹就像小时候一样一把把他拽住,力度让他无法反抗,就这样回到的家。爹把他锁在他的房子里,临走时,叹气说:“覆儿,很多事,你都不知道,是我太纵容你了,也是爹对不起你,很多事,晚上再说。”
他咬咬牙,恨恨地说:“除了娘亲的事,你还有多少瞒着我?”
门外那个凌厉的男子身子突然僵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晚上,游云把月亮死死地罩住,不留一点空隙,天空黑地有些恐怖。
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这样的锁怎么会困得住他,他还是去过白家,看过她,然后再若无其事地回到家里,由于情绪激动,今天比往常都要累。
门外有开锁的声音,他被惊醒了。只见爹爹手里拿着酒,旁边跟着的仆人端着菜,很快摆满了他刚刚趴着睡的桌子。
“我今天来,是想给你过生日。”语气平静,就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这么多年来,他们独孤家和别人家来往都少,所以,不会表达感情是肯定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请回吧!天这么晚了,以前十五次生日都没有过,这一次,无所谓的吧!”他睡眼惺忪,自己也不知所云。
“此外,还要告诉你一些事,毕竟你长大了。”字字句句都很慢,仿佛嫌一切过得太快。这种语气,多么像一个将要投海而亡的人,最后想再看一眼海上的云天。
“你说吧,言简意赅,我困了。”他眼神木讷地看着满桌的饭。
“我从来不给你过生日,是因为我觉得这不应该是一个让人高兴的日子。无论是对你来说,对你娘来说,还是对我来说。”
“继续。”
“耐心点!”爹的语气严肃起来。他像触电一般正了正身子,拿起了桌上银质的杯子,液体顺着好看的唇流进腹中。
“你娘是在你生日那天死的。你爹我也活不过今晚了。”
咣当……杯子掉在地上,酒撒了一地……
“我知道你在骗我,说吧,我会装作很吃惊的。”他透过烛火看着爹爹棱角分明的脸。
“不,我没有骗你。”爹爹顿了顿,接着说,“我们家世代被诅咒了,我们自身就是毒药,会害死身边的人,所以注定孤独一生。”
“那……那娘呢?”
“你娘在生下你以后就死了。”
“那……那雪宁她?”
他爹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过了半晌,他爹说:“这种毒会随着年龄而增长,因为世界上不可能有两种剧毒存在,所以你十六岁的时候,就是我死的时候。”
“那你为什么不在我一出生的时候就杀死我,这样你就不会死了。”
“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不是死去,最快乐的事情也不是活着。”他爹随手夹起一筷子菜,放到碗里,就像这些话就像是普通的父子两个唠家常一样。他却浑身不自在,像在接受末日的审判,“我要你好好地活着,是想你是我和我最爱得到女人的生命的延续,如果你过得好,她在九泉之下便可安息。”
“可我过得不好,我从来没想过要做一个可以随意杀人的毒药。”
“我们谁都不想,可命运要求我们必须这样。”
“没有什么办法结束这一切吗?例如我自杀。”
“没用的。除非你爱的人亲手杀死你……亦或者……”
“根本就不会有人会爱一个杀人如麻的毒药。或者……或者什么?”他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或者喝雪宁的血。雪宁这孩子天生与恶相对,她的血有可以让任何人起死回生的功效,同时也可以净化我们,让我们成为一个普通人。”
“这不可能!!!”他的眼眸又灰暗了下去,“你一次又一次没有阻止我和她接触,不会是想让她爱上我,心甘情愿地净化我吧?”
他爹没有说话。
他抓着碗的手青筋暴气,碗挣扎了一下,还是碎在了他的手里。
“往好的一方面看吧?我们一生都会有一个影仆,它是命运送给我们的刀……”
“我不会用它来杀人的。”
“覆儿,你错了,总有一天你会的。”他爹的嘴角上扬,透着诡异的笑,“不管怎么说,天亮之后我就要走了。你好好保重……”
太阳把它的第一缕光辉撒到大地上,天空美得不像话。随着隔壁的鸡的第一声啼鸣,他爹就这样消失了。他尝试去抓住他的手,可惜只是抓了个虚无。
瞧,命运跟他开了个玩笑。在一夜之间,独孤覆成了孤家寡人,万劫不复。从此,他也成了这座无人的大宅子里的唯一的主人。
他发现他可以做很多事,例如凭空造一座宅子,例如不用吃饭,例如可以不见任何人。“人”这个概念,在他的心里面已经不包括自己了。
“我不需要仆人,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覆公子,你随便。”
“你以后就叫……寂。”
“好!”
他依旧像以前那样生活,只是再也不去她那里了。他每天都会去远郊的坟地,一坐就是一天,土地里埋着的人,不会嫌弃他,再毒的药,也无法伤害一个已死的人。他用很多天的时间想通了,死亡一点也不可怕。
有一天,三两个人来送葬。
“哎,你家老六真可怜,这么机灵一个孩子,跟薛势教什么劲?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一个男的的声音,带着惋惜。
“要我是他也会这么做的。不能任由薛势去欺负别人而不管。”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娘两也真够倔的。知道什么叫‘有钱能使鬼推磨’吗?很多本该死的人都没死,知道肯花大价钱,去白家一定可以治好。”
“王伯,我知道你是好心,也没必要说了,谁知道这世道是怎么了,老天不长眼啊!”
那个女的的声音开始颤抖,呜咽起来……
他的心里想:或许他该做些什么了。
“寂,我想杀人了。”
“杀谁?”
“薛势。他本该死。”
“覆公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们救,你来杀。”
“我杀的人都不是该好好活着的人。”
“覆公子,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我们不是天帝,我们是毒药。”
“毒药用来药死坏人,就不是毒药。”
影仆无奈,去杀了薛势。
乡里表面上没有什么反应,私下里都拍手叫好,上天终于开眼了。
他微笑,就暂且把这个当作是对自己的赞赏吧。
此后,他给影仆说,去杀了所有白家用不正当手段救过的人。
直到有一天。
“哎,真是可惜啊!赵薏是个多么善良的姑娘,为了救钱婆婆家的孩子被毒蝎子给蛰了,本来想到白家去讨回一条命,乡里们都给她凑钱,可是,这孩子还是死了。”
他听了,心下一惊。
“寂,我放弃了。我发现我没有跟村子里的人接触,根本不知道什么人该救,什么人不该救。你说的对,我是毒药,我不是上帝。”
“嗯……我还有一计。”
“什么办法?快说来听听。”
“生死有命,不应该由任何一个人来决定。所以,你真正应该杀的人是白氏夫妇。他们乱了生死的规矩,用雪宁姑娘的血来挣钱。如果他们死了,雪宁姑娘也可以好好过。”
“可是……可是他们是他的爹娘。”
“你不说觉得他们利用她吗?”
“可是……”
“你在杀恶人的时候斩钉截铁,在杀真正的恶人的时候却犹犹豫豫的……”
“行了,你不用劝我,你去办吧!”
“哦,对了,覆公子,你对雪宁的不辞而别,说是三年后的生日就回来看她。明天就是,你打算怎么办?”
“自然是不去了,我的存在,对她永远只有死亡一个选择。”
“我懂了……”
在杀掉白氏夫妇的第二天,他偷偷地跑去白家,看着一身素白的白雪宁坐在两口棺材前,一言不发,像一个雕像,那个屋子里,还好好地挂着他送给她的画。他的心生生地疼。
“寂,我想离开这个地方。我要去一个别人找不到我的清静之地,建一座佛堂,在里面礼佛,不再参与这些恩恩怨怨,这应该才是一个毒药最好的归宿。”
“好吧。”
“你留在这吧!帮我照顾她,不要打扰她的生活。我叫你的时候你不是就可以找到我嘛!”
“好。”
他真的找到了一个清静的地方。他在原先的住宅里做了一个结界,结界里面有一个佛堂,这座佛堂依山傍水,里面是幽暗的烛,常年不灭,不用填油。里面还有一个桌子,上面整整齐齐地放着《金刚经》,还有一沓一沓的宣纸。
自此,红尘无顾,与世无争。
3
她忙完爹娘的丧事,已经虚脱大半,不成样子。她知道白氏是利用自己开医馆,但她一点也不生气,就当是报他们的养育之恩。但她和白氏夫妻间很少有温情,彼此就是买主和卖家,欠债人的债主的关系,所有的情谊,所有的礼仪,对她来说都是交换。在她的心里,独孤覆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也正因为如此,在外人看来大大咧咧的她,在独孤覆身边,也变得娇小可人。
直到那一天,她的十六岁生日在双亲的死亡和独孤覆的谎言中度过,她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了。
她不顾虚弱的身子,丧礼办完后没有回家,先去了独孤覆家里。这里她从来没有来过,她来看时,园里的杂草都长得不成样子了,不过每一株植物开起来艳丽异常,非园外所有。她冲到厅堂里,大吼:“独孤覆,你给我出来!你这个骗子,大骗子!”
“独孤覆——”
“……独孤覆……”
“呜呜……独孤覆……”
“覆哥哥……你说好的来看我呢?你说答应我的除非死别绝不生离呢?你从头到位都是一个骗子,人面兽心,衣冠禽兽!”
她呜咽着倒在地上,地板冰凉直接戳到她的心里。这几年来,她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原来,独孤覆是她的全部,是她在愿意被利用的人间活下去的全部希望。现在他走了,而且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已经哭地没有任何力气动弹了,只是把眼睛微微地闭上,把有关乌云,有关暗月,有关黑暗的一切东西都关在漂亮的眸子外面。一切,都去死吧!
白天对绝望的人来说,来得总是那么快。太阳好像可以穿透皮肤刺痛双眼。她闭着眼,不想睁开。安静地想:是什么时候呢?她发现自己的父母在利用她。是什么时候呢?她发现自己的血可以救人。是什么时候呢?她发现她可以轻易地坐到她想做的很多事。是什么时候呢?他离开。是什么时候呢?他决定不再回来。是什么时候呢……
哦,对了,自己的血可以救人!!!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
独孤覆,你等着吧!我一定要找到你!
她双目无神地走在街上,一路直接到这个县城的大牢。
“听着……”她的声音中也透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
所有的人都怔怔地看着她。
“我可以让你们永远活着,并且放你们出去。”
所有的人都跑到铁栏的边,双手抓着冰冰的铁栏杆,两眼在放光。
“但是……”
所有人抓着铁栏的手放松了,眼神也呆滞下去……她的心里第一次觉得原来能控制别人的情绪这么让人开心。
她顿了顿,脸上是捉摸不透的笑。
“帮我找到这个人……”她的眼里闪过一道凌厉的光,突然又变得温柔起来,然后,又恢复到先前的呆滞,“杀了他。”
她扬长而去,留下开着的门,一幅画,画里的男子有着长长的头发,穿着和月光一样白的衣服,和门里的囚犯,以及在每一个牢门前的放着的混着她的血的酒。
自此以后,不断地发生谋杀案。受害者都有着一样的身形,官府捉摸不透,完全不知道杀人动机是什么。被杀的人越来越多,可一切都没有什么头绪。
她除了这里,还走遍了许多牢房,放走了许多亡命之徒。身子渐渐虚了,但她不在乎。多吃点补品还是会恢复。这个队伍越来越壮大,直到发展成为一个帮派——雪刃宫,她是雪刃宫的宫主。
“宫主,这个人还不是吗?”
她用手抚摸着那个人带来的发丝,神情凝重。他的发,从来和别人不一样,虽然不是和她一样是白色的,是质感,那种像丝绸一样的质感,那种曾经在她脸颊上拂过的感觉,她这辈子都不会忘。
“混账东西,找了三年了还是没有找到,给我滚——”
那人连滚带爬地离开。
说实话,她再也没有听别人叫过自己雪宁了。会有人还记得自己叫雪宁吗?或者说知道我叫雪宁的人还没有死吗?管他呢,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
她的肩膀在抽搐,突然痛苦地大喊:“独孤覆,你最好快点让我找到你,否则,我不介意让全天下人都给你陪葬!”
自此,天下出现越来越多的以不死之身存在的亡命之徒,少了一个又一个清秀文雅的男子。每个人听到雪刃宫的名字都闻风丧胆。
4
他在抄写佛经的时候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人给他讲了一个故事,醒了之后完全不记得有谁说过什么,只是隐隐约约地记得“放弃”“滥用”“杀人”“救人”之类的。但他感觉,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
“寂,给我讲一下外面发生的事。”
“你可算要找我了。你可知道外面都乱套了!”
他心下一惊,果然。同时预感到有很坏的事情将要发生。
“你说。”
“雪宁她……”
他心下一紧,说:“雪宁她怎么样?”
“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相信的,但是事实就是这样,她因为找不到你,完全变坏了。大赦天下亡命之徒,只为取你性命,滥杀无辜也在所不惜。”
他怔住了,顿时明白了梦里的事。
“寂,我想我不能再躲在这里了。”
“你被杀了怎么办?”
“你可曾见过一个毒药反而被害死呢?”
“好,一切都听你的。”
他走出结界,把他的屋子也变成佛堂,一支暗箭划过来,他轻巧的一个转身,只划到了他的脸,把他身后的长明烛,被劈成两半。
亡命之徒,果然厉害。他的心下里赞叹道。
“可惜了,这么好看的脸。”寂说到。
“没什么可惜的,真正可惜的是那些命,那些还活着的家人。”
他走到箭跟前,两个指头轻抚着箭的尖头,那个箭变成一个细软的绳子,一直延伸到屋后,绑在了那个刺杀他的人身上。
“小哥,害人可不好……”他微笑,暖得像冬日的阳,脸上的伤痕都没能够把他变得凶神恶煞。
“少侠饶命,受人之托,身不由己。我们的命都是她给的。”他心知跟他呆久了会死,但是也没有必要为面前这个人难过吧!寂是他的刀,可是那个可爱的雪宁,那个他爱的雪宁,有着一堆亡命之徒作刀。
“啊……你……”
死不瞑目。他安静地走过去,阖上他的眼。如果说他死神的话,他一定是最美的死神。
他易容成那个人的样子,找到了雪宁。他以为这个过程会很麻烦,然而他和雪宁就像是有一个线牵着,找起来很容易,分开却难的很。除非死别,绝不生离……他苦笑。
他来到她的宫殿,都是用白色的砖砌的。这种砖白得像雪,冷得像冰。她坐在高高的王座上,白色的头发随意地垂在腰间,穿着一身洁白的裙子,有一层纱罩在裙子外面,脖颈上也有一层纱,上面是雪和梅的花纹。梅,他的园子里开得最好的花。如果这次不是如此承重地来,如果他不是一个毒药,他很可能会沿着白色的阶梯上去,抱着她,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胸口,让她白色的头发松松散散地停在他的月白色衣服上,他可能会抚摸着她瀑布一样的白头发,宠溺地说:“雪宁,这些日子过得好吗?”而她可能会恶狠狠地冲他吼:“你这些日子都死哪去了?”
这是才发现,没有如果,是这个世界上最伤心的话。更何况,他已经不是当时的他,现在的他毒性更烈;她也不是当时的她,现在的她,更加……心狠手辣。
“你杀了人之后的头发呢?”
他把自己的头发给她拿上去。
她抚摸头发的手顿了一下,停住了。眼眶开始变得湿润,不一会,一滴眼泪自眼角留下,另一滴,滴在了她被纱包住的锁骨上,那种冷,让她打了个寒噤。这时,她才想到面前这个不起眼的人。
“他在哪?”
“你不是要他死吗?他在哪又有什么关系,雪宁。”
她一听到“雪宁”二字,就像被电击到一样,眼泪决堤。
“你是谁?”
她的身体一软,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他刚准备上去扶她,想到自己的剧毒之躯,脚收了回来。
“雪宁,你为什么要这么胡闹呢?”
是他!是她要置于死地的他!是那个她朝思暮想的他!他现在就完好地站在她面前。她曾无数次想要杀掉他,可是,她根本就办不到。尤其是他就这样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她好恨自己,好恨好恨,明明说好要让他为他的食言付出代价,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呢?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我?”她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就顺着阶梯趴下来,一路,眼泪洒在地上,一路。
他转过头去,咬着牙。
“你不要过来。”
“你说啊,是不是……我不够漂亮了?”
“不……是……”他咬着嘴唇,不去看她,眼泪也流了下来,渗进伤口里。
“是不是我不够温柔?”她的脸哭到扭曲了。
“不是……”他第一次觉得他那么无能为力,“雪宁,求你别这样。”
“说!你要不要娶我?”
“雪宁,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身不由己。”
“独孤覆,你放屁!”
“我来这是想让你停止这一切,他们都是无辜的人。”
“呵呵呵,你多伟大啊!多厉害啊!答应过别人的事,可以就这样随随便便地忘掉。”
他张张嘴,眼泪不住地流,欲言又止。
她勉强支撑着身体站起来,回到王座上,叫了一个人给她倒了一杯参汤。
他看着腿脚发软。他想跑过去抱住她,给她喂药,看着她睡熟,就像以前一样。可是……可是他不能。
“哈哈哈,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那些人是你杀的。”
“无所谓,雪宁,你一直都是天使,我一直都是恶魔。”
她又像以前一样,把手里的碗朝他扔过去,他又像从前一样稳稳得握在手里。他把那个精致的小碗放在洁白的地板上,然后,扬长而去,背影透着悲哀。
他每走一步,心里就狠狠地痛一下。直到他踉踉跄跄地走出殿门,门关上的那一刹那,他实在坚持不住了,倒在门口,大口喘气。他没有听到,就在门关上和他倒地的那一刹那,门里面有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
5
雪刃宫的人说,他们再也没有看到过宫主。突然有一天以后,那个白色的宫门就紧紧地闭着,没能再打开。
世界上变得平静了很多。他醒了以后,就开始观察这些被放出去的人,安分守己的,他就不再管了。如果有为非作歹的,他就去见他们。这些人第一次真正见到了他们要求去杀的人,惊奇万分。每一个都感叹,为什么宫主要杀这样好看的人,画上的人虽然已经俊逸十分,可是仍然不能表现出他的万分之一。见过他的人,都死了。
雪刃宫的人都在说,不可以再做坏事,否则微笑的死神会来取他们性命。天下人都在说,有一个男子,生的温文尔雅,玉树凌风。可是,很多人都没有见过他,见过他的人都十恶不赦,都死了。一时间,没有人敢干坏事了,天下太平。
他处置的都是雪刃宫里的人,待一切事都办完,他又回到了自己的结界。自此,应该一切都结束了吧!
他坐在溪水边上出神,每一想到那天的场面就肝肠寸断。他抄写《金刚经》,为那些死去的人超度,也为白雪宁赎罪。他心里一直把她当妹妹,当妻子。他说过:“你若撒野,今生我把酒奉陪。”谁都想不到,她以这种形式撒野,他又这样奉陪。
如果我们都是寻常人家,应该会很幸福的吧!
如果他不是毒,她不是药,他们应该可以像寻常的小夫妻一样幸幸福福地过一辈子。就像她说的,他答应过的:“除非生离,绝不死别。”
他从溪边走回自己的佛堂,跪在垫子前,虔诚地念着经文。佛堂里焚着香,这件房子透着很重的檀木的味道。寂一直陪着他。
“寂,我给你换一个名字吧?这个名字太悲伤了。”
“好的。”
“就叫释。”
“嗯。”
他站起身,转过头,突然一把雪亮的匕首刺进他的胸膛。他看着鲜血从他的胸口碰涌而出,露出了无比释然的笑……那个匕首的持有者,马上将匕首从他的心口拔出,刺进自己的胸膛,毫不犹豫……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面前白衣上映着一大滩血迹,嘴角挂着血的白雪宁。
“你说过的,没有人可以找到你。”她娇嗔地说,“可是呢?我不是人呐!你也不是。”她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好像对什么心有不甘……
他走到她身边,抱起她,用颤颤巍巍而修长的手指抚上了她的脸,帮他揩去嘴角的血迹和脸上淌着的泪……
“别哭,哭了就不好看了。”
“我是不是不够漂亮?”她躺在他的怀里撒娇一样地问。
“是。”
“我是不是不够温柔?
”不是。”
“你要不要娶我?”
“不要。”
“屁话!”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女孩子应该温柔一些……”
“咳咳,我知道啊,我知道无论我怎么样,我夫君都不会不要我。”
“真好,你真自信。”
“我的血可以救人。”
“我知道。”
“你是剧毒之人,因为诅咒。”
“我知道。”
“你把我爹娘杀了,我一点都不怪你。”
“我知道。”
“我恨你不守诺言。”
“我知道。”
“我喜欢你。”
“我……”他笑了。
“你喜欢我。”
“雪宁真聪明。”他宠爱地摸着她的白发。
“你不要怪我啊!我把自己真身毁了,用元神跟着你。在结界中的人,都是用元神活着的,我知道我找遍全天下都找不到你,只能因为你在结界里。所以真身没用了。真奇怪,我们之间好像有什么线连着,分也分不开。”
“傻丫头,你就这么自信我爱的人是你?”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不自信过。”
“傻丫头,你知道毁掉真身的后果是什么后果吗?”
“灰飞烟灭。可是我知道,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谁都不食言,因为如果我杀你,你的真身就会毁掉。我们这样就真的做到除非生死别,绝不生离了。”
“好吧,我们一起灰飞烟灭。”
然后,他们十指相握,四目相对,含情脉脉。身形越变越淡,直至完全消失……
桌子上还放着一沓一沓抄好的《金刚经》和无数张一个女子的画。
从此,世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据说那个没人再见过的微笑死神曾经梦到别人跟他讲到过:在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两个天神,他们相偎相依,毗邻而居,却天天吵架。一个是代表着善的天神,他只能杀人;一个是代表着恶的天神,她只能救人。善有着如流水一般的头发,因为他的爱像流水,包容而静默;恶有着纯白色的头发,她爱像冬雪,凌冽而空虚。有那么一段时间,善放弃了自己害人的权力,而恶,滥用了自己救人的权力,一切都变得一团糟,还好,最后善即使出来挽回,一切又都变成了原来的样子。善和恶都觉得能控制人的生死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情,所以两人一致决定使自己灰飞烟灭,世间自此再也不存在什么可以决定人生死之事的神,一切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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