绨袍,区区一件衣裳,却救了须贾的性命。
这是战国时代,大人物的一个眼神,无数的生命就可能瞬间堙灭。
这是人如草芥的时代,生命是如此得轻盈而微不足道,如一缕缕尘烟,在战火中摇曳、颤抖,随风消散。
须贾看着眼前这衣衫褴褛的故人,心生一丝怜悯。
多么微不足道,多么卑微轻贱的生命呀!
这个人叫范雎,是一个早已死了的人。
1. 绨袍恋恋尚有故人之意
须贾亲眼见到魏国国相魏齐的士卒将没了气息的范雎拖出大门。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恰恰正是他自己。
是他秘告给魏齐说范雎通敌的。他想借魏齐之手惩戒一下这个自以为是、目空一切的手下,抚慰自己嫉妒的心灵。但他没有想到的是,魏齐的惩戒会如此彻底,竟要痛下杀手。他不理解魏齐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冷酷。他甚至都没有要做进一步调查,查出个所以然来。他依然记得那天晚上魏齐眼中的那股杀气,仍让他不寒而栗。
对于范雎的死,须贾一直心存愧疚。当年对他恨得咬牙切齿,但也不至于要害人性命。
他作为魏国的使臣出使到秦国咸阳,主要是去拜见新任秦国国相张禄,探探口风,看看有何办法可以阻止秦国又一轮的侵伐。
他刚刚安顿下来便听到有人求见,略感意外。更让他意外的是,来见他的人竟然是本以为死去已久的范雎。他热情地将范雎招进屋里,摆下酒水美食,盛情款待。真是他乡遇故知,人生一乐事。特别是看到范雎还活着,他由衷地感到高兴。范雎的惨死让他多年来心里多少怀着一份负罪感。
现在他的心情突然就轻松起来。
范雎穿着一身简陋破旧的衣裳,一副贫困窘迫的样子让他心生怜悯。
于是他命人取来一件绨袍送给了范雎。
这只是偶然的突发奇想,但他不知道自己的生死就如同这样的突发奇想,偶然和微不足道。
至少在范雎的眼里便是如此。
当须贾准备出门去拜访权倾朝野的秦国国相时,范雎主动请缨,要替须贾驾车。他说自己在秦国生活多年,对这里的路况比较熟悉。而且他还认识相府的人,到时候可以先进去帮他通报。
须贾欣然答应了。
他想,范雎应该是希望在我这里谋一份工作吧!
坐在颠簸的马车上,须贾思绪有些飘忽,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出使齐国的那段时光。
当时,范雎是他家里的一个门客。他聪明过人,思维敏捷,口才更是无人能敌,但因野心大又爱出风头,遭人嫌嫉颇多。看着在前面驾车的范雎,须贾唏嘘不已。如此精明又才华横溢的一个人,怎么会沦落至此?真是造化弄人呀!
他接到国相魏齐交给他的出使齐国的任务,在筛选随行人员时,对于是否带上范雎犹豫再三。最终决定带上范雎是因为这个人的工作能力确实是太强了,放着不用实在太过可惜。
果不其然,齐襄王完全折服于范雎的辩才,竟视他人为无物,似乎范雎才是魏国使团的团长。这让须贾大为尴尬,更是妒火攻心。当他得知齐襄王还私底下送了范雎昂贵的财物,须贾有些绷不住了。
“竟敢私自受贿,他好大的胆子。他这是通敌!!!”
范雎对此竟是装作不知,没有向他这个领导汇报只字半句。怒气冲冲的须贾一回到齐国便立马去向他的顶头上司魏国国相魏齐汇报了范雎的种种不检点的行为。最后,他添油加醋,提出了自己的怀疑。“也许,范雎私下里跟齐王有某种交易!?”
魏齐面色凝重,没有说话。这是可怕的沉默,让须贾忐忑不安,他开始有些后悔。当天晚上,魏齐摆下酒席,犒劳出使齐国的使团成员。但那不是犒劳,那是一场审判大会。
魏齐那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
“相府到了。”
范雎的声音把一切拉回了现实。
“请在此稍等片刻,我进去给你通报一下。”
范雎说完,便大摇大摆进了相府。须贾感到意外,一介草民是如何可以如此轻易就进了相府大门的?他满脸狐疑,在相府门口等待召唤。但左等右等,等了快半个时辰,仍未见范雎半点踪影。
须贾无奈,只好走到门口向门卒问道:“刚刚范先生进去为我通报,但迟迟不见动静,麻烦能否帮忙探个究竟?”
门卒很诧异地望着须贾:“刚刚进去的可是我们国相张君,哪有什么范先生?”
须贾听罢如遭雷击,目瞪口呆,两腿一软,扑通就跪下了。史书写须贾“乃膝行入谢罪。”此时的范雎已经换上一身华丽服装,高坐堂上,左右诸客相陪,面若冰霜。
须贾瘫坐堂下, 两眼迷离,面如死灰。他知道大限已近,头脑一片空白。不知何时有人在他的面前端上了一盆草料豆荚。这是一盆喂马的饲料,是秦国相府招待魏国使臣的餐食。众目睽睽之下,范雎羞辱魏国至此!秦国已经强大到无需顾及魏国任何情感了。
范雎冷冷地盯着须贾。须贾哀求的目光在这冰冷的对视中变得无力而飘摇,如同烛火掐灭后那随风消散的一缕白烟,他感受到了自己的生命在慢慢熄灭。他想到了无数请求饶恕的话语,但话到嘴边已然凝结。他想到了当年奄奄一息的范雎。
如果是你,你会原谅吗?
“你送了我一件绨袍。”范雎的声音撕开了冰冷的寂静。
又是一阵沉默。
“我不杀你。”
沉默。
突然,范雎站起,用手指着须贾,怒目圆睁,喝道:
“ 为我告魏王,速斩魏齐头来!不然,且屠大梁!”
大梁者,魏国的都城也!
2. 奋斗中的范雎随团赴齐国
范雎,字叔,魏国芮城人,当年是中大夫须贾的门客,属于级别比较低的士的阶层。史记上说他“游说诸侯,欲事魏王,家贫无以自资,乃先事魏中大夫须贾。”由此可以知道,他是像苏秦、张仪这样的纵横之士,靠三寸不烂之舌游说诸侯,以寻找一朝显达的机会。
他们完全是机会主义、投机分子。
谁不羡慕当年苏秦从受尽白眼到腰挂六国相印的华丽变身;谁不羡慕受人随意锤踏的张仪一夜间让诸侯震恐的得意;
但时运不佳,自认为才华横溢的范雎却只能委身于须贾门下。须贾,在范雎眼里就是一介平庸之辈。不,简直就是一个饭桶!他唯一的优点是离权力中心比较近。他是魏国国相魏齐的心腹。范雎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接近魏齐,以此为阶梯捕获到魏王的青睐。
郁郁不得志的范雎未能盼来与魏齐的亲密接触,却等来了出使齐国的机会。齐国之行给范雎提供了一个充分展现自己才华的舞台。外交事务拼的就是思维的敏捷,口才的雄辩,这是范睢最为擅长的。这一方面他自信在魏国无人能出其右。反观须贾,在他面前便更加显得木讷、呆板,就如同田地里的稻草人一般。
这样的人做外交使团的团长,简直是丢了魏国的脸面!
骄傲的范雎不禁感慨又有些洋洋得意。他浑然不觉自己犯了职场上的大忌。他的光芒实在太过耀眼,完全盖过了须贾,让他的这个领导有些下不了台阶。
此时的齐国刚刚经历了灭国的危机,百废待兴。上文已经介绍,齐湣王穷兵黩武,消灭宋国引起了周边诸侯的惊恐。由此在燕国乐毅的带领下北方诸侯迅速结成联盟,大举侵入齐国。齐国仅余两座城池苦苦支撑,其余全部被燕国占领。要不是田单用天才般的谋略,采用火牛阵一举扭转乾坤,此时的世上恐无齐国这样的国家了。
齐襄王田法章正是在齐国生死存亡的时刻在莒城登基为王的。他的父亲齐湣王兵败逃亡后,试图依赖楚国的力量复国,却惨遭楚国大将淖齿杀害。因此对于齐襄王,天下诸侯无一不是心怀叵测的敌人,无一不是有着血海深仇的杀父仇人。
魏国也不例外。
在接见魏国使团时,齐襄王表现出了异常的冷淡。不仅接待礼仪怠慢不说,齐国朝臣们的横眉怒目,加上刻薄言辞,让场面有了剑拔弩张的压迫感。这让须贾大为尴尬,有些灰头土脸了。他完全不知道事情该如何推进,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魏国此次派遣使团访齐的目的无他,就是要加强合纵,共同抵御秦国的压迫。以魏国目前的实力,想要以一国之力对抗秦国,已经明显感到力不从心,简直是在螳臂当车。他需要国际社会的支持,特别是国力强大的齐国的支持。毕竟如果魏国扛不住,齐国就会直接暴露在秦国铁甲面前。
对于复苏期的齐国,魏国主动来讨好建交,本来就是齐襄王求之不得的事情。但碍于面子齐襄王也不好一见面就示好。他至少要在魏国使团面前摆摆架子,不能让天下诸侯觉得齐国是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但须贾不知所措的表现让这外交会晤一下子陷入僵局。不,是陷入极其尴尬的冷场。
“这。。。。。。!”
齐襄王心里暗暗叫苦。是不是冷脸给得有些过分了?万一这些人愤然退场,这局面就不好收拾了。
恰逢其时,站在须贾后面的范雎走上了台前。须贾的窘状正好给了范雎发挥才华的机会。
我们不清楚他演绎了怎样华丽的表演,如何妙语连珠、光芒四射,也许有后世诸葛亮拜会吴中孙权,舌战群儒的风采。我们只知道其结果是魏国的出使目的完满完成。毕竟感情归感情,国事归国事,所谓国家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在假意仇视的表象背后其实是双方渴望合作的现实逻辑,因为这才符合双方的共同利益。
范雎立功了。这大家都看到了。但须贾的心里却起了一股恨意。他恨范雎,恨这个自以为是的门客,这个让他变成天下笑话的穷小子。当这股恨意攫住须贾的心灵时,他的理智便开始扭曲,范雎的一切在他眼里都变得那么得讨厌和别有用心。
在魏国使团住在齐国期间,为范雎的才华折服的齐襄王私下里频频联系范雎,希望将他留下来,为齐国所用。他甚至动用了黄金、牛、酒这样贵重的财物作为赠品,可谓诚意满满。但最终还是未能说服范雎。
范雎为什么没有同意留下来做齐国的客卿?直接为齐王办事可比当须贾这个平庸中大夫的门客不知道要强多少倍了。
也许,当时齐国大权由田单掌握,范雎不想卷入齐襄王和田丹之间的权力斗争,白白成为牺牲品;也许,范雎认为此次立了大功,会得到魏齐的赏识,未来在魏国前途无量吧。更何况他是魏国人,能留在故土又何必要远走他乡呢。
3. 范雎死了,你叫张禄
魏国使团回国当晚,国相魏齐便摆下宴席,要给他们洗尘庆功。范雎大喜过望。本次出访的成功,当仁不让肯定是范雎的功劳。对于范雎的仕途来说,这场宴会绝对会是一个里程碑,是他郁郁不得志的终点,也是他飞黄腾达的起点。
赴会前他甚至准备了简短的讲演辞,对于国相的嘉奖,他肯定需要说上两句。那一定是先要感谢魏齐这位大领导的关怀和支持,再感谢顶头上司须贾的领导有方,然后感谢同事们的鼓励。最后表决心、表忠诚,一定要给魏齐留下不同凡响的深刻印象。
范雎抱着激动的心情,一边默念着讲演词进入了会场。
但等待他的却不是赞美和嘉奖。
也不是掌声和欢笑。
等待他的是死神的狰狞。
庆功宴变成了一场对范雎的审判,在座的宾客无不噤若寒蝉。在范雎的惨叫声中他们拼命喝酒,头都不敢抬起。平时称兄道弟的同事们在这一刻形同陌路,避之唯恐不及,遑论任何人会站出来为他求情。这样的氛围反而刺激了魏齐的酒兴,他大口饮酒后的爽朗笑声无不让在座者背脊发凉。这是杀鸡儆猴,是要立典型,树标本。
史书写到:
“魏齐怒,笞击范雎,折胁,摺齿。雎佯死,卷以箦,置厕中,使客醉者更溺之,以惩后,令无妄言者。”
魏齐醉了。
守卫范雎的士卒悄悄靠近魏齐,在他耳边说:“人死了。”
当几个士卒摄手摄脚从厕所抬出范雎的时候,魏齐连头都没有转一下。范雎裹在草垫之中,不省人事,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恶臭让人们纷纷避开。
未曾有一人靠近来查看他是否还有获救的希望。
就这样范雎被丢到了城外的荒野之地,如同一袋垃圾一般。没有人知道这袋垃圾的分量。魏齐更加不知道这一时的疏忽竟是对自己下的死刑判决。
但在魏国,有一个人知道范雎的分量。这个人就是郑安平。趁着魏齐醉酒将范雎救出的正是郑安平。他带着士卒将范雎扔到荒郊之后归来,又悄悄折回去带着范雎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按照史书的记载,范雎在厕所中用未来的承诺收买了守卫,才得以逃出。
(范雎跟守卫说:)“能出我,我必有厚谢。”
守者乃请弃箦中死人。
魏齐醉,曰:“可矣。”
范雎得出。
一个中大夫家不名一文的门客,就算逃出去,等待他的命运也是到处藏匿的困窘。他能拿出什么来“厚谢”守卫呢?守卫为了这不着边际的“厚谢”冒着生命危险去搭救范雎,怎么说也是不合逻辑的。因此按最合理的推测,拯救门客范雎自始至终都是郑安平的手笔。
郑安平看起来非常看好范雎的才华,相信他将来会大有作为,甚至出将入相。这是一笔投资,风险颇高,但如果赌注下对了,收益巨大。后来郑安平因为这次的援救,受范雎的提携当上了秦国的将军。我们似乎看到了吕不韦的身影,还有他见到落魄秦公子异人的时候说的那句话:“此奇货可居。”
折了肋骨的范雎在疼痛中苏醒过来已是第二天的白天。一片模糊的世界慢慢清晰起来,他看到郑安平坐在他的床榻之前,笑吟吟地看着他,一字一字对他说:
“范雎死了。你叫张禄!”
张仪的张,官禄的禄。
4. 春风得意的宣太后
宣太后坐在那里,有些慵懒但却不掩华贵。在正式的外交会晤中,这种慵懒是不合时宜的。
宣太后不在乎。
她笑眯眯地盯着韩国来使尚靳,听着他声情并茂地讲述秦国必须救韩国的道理,似听又似乎心不在焉,或者仅仅是在享受尚靳求情声中那语调的抑扬顿挫。
很有中原范儿,好听。
尚靳不停擦拭着额头上的汗,也不知是热的还是冷的。宣太后比他想象的要年轻很多,漂亮很多。她竟然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美人。这完全出乎尚靳的意料。从传闻中得到的印象中,这位太后应该是极其冷酷、精明、铁腕的老妇人。这让尚靳有些焦躁,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仿佛自己每一个举手投足都是不合时宜的。
这是公元前307年。楚国军队包围韩国雍氏五个月,雍氏若破,韩国都城新郑将完全暴露在楚国大军面前。此时的韩国正经历空前的存亡危机,而普天之下能够牵制楚军的恐怕就只有秦国了。为此,韩王频频向秦国派出使臣,希冀秦国能给个援手,无奈此时的秦国也刚经历了空前的继承危机,内政动荡不安,无暇顾他。
秦昭王的登基给了韩国新的希望,为此尚靳作为使臣匆匆赶到了咸阳。他觐见了新即位的秦昭王,颇费口舌,但随后发现秦国真正的掌权人是宣太后。年轻的秦王在母亲的羽翼下基本只是象征性的存在。
尚靳讲了唇亡齿寒的道理,难掩苦苦的哀求的味道。
但外交事务岂是可以以情动人的。
宣太后不是一般的女人,更不是容易动情的女人。
她望着尚靳,轻轻一笑,娓娓道来,如唠家常。她说:
“妾事先王也,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妾困不疲也;尽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以其少有利焉。”
这是让无数读历史的读者们感到非常欢乐的对话,赫然记录在了正史当中。大意是以前先王把腿搁在我身上,我就感到异常疲惫。但他将整个身体压在我身上,我却反而感觉不到沉重。
什么意思?
宣太后其实是在说,没有足够的利益,我何必要派兵救你,我调动一下兵力不花钱的吗?
她怕尚靳没有听懂,又加了一句。这一次非常直白。
“夫救韩之危,日费千金,独不可使妾少有利焉。”
这让我想起了《资本论》里的一句话:“有50%的利润,资本就会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资本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以上的利润,资本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去冒绞首的危险。”
尚靳听完大窘。
宣太后想要说的话,他听明白了。如果要想秦国出兵,韩国必须拿最好的条件来交换,好到即使“日费千金”也要“妾弗重也”。但更让尚靳窘迫的是宣太后的比喻。
韩国是离周王室最近的诸侯国。毋宁说东周国是韩国领土中的国中之国。韩国秉承了周人的保守而内敛的周礼文化。
一提到周礼,人们首先想到的应该是孔子。孔子毕生追求的就是对周礼的恢复。当年孔子在鲁国担任大司寇的时候,鲁国谈恋爱的青年男女手都不敢牵,可见周礼传统对于男女之事上是何等保守。
可以想见,对于韩国大夫尚靳,在严肃的外交会晤中用男女之事来做比喻该是何等得骇人听闻。更何况这些话是出自女人之口。
但他忘记了,他到访的是被中原诸侯贬为西戎的秦国,更忘记了坐在对面的是一个楚国女人。
楚文化完全独立于周文化,奔放、浪漫、充满情调。
她是电视剧《芈月传》的女主。
她当年是楚国没落贵族家的女儿,作为秦惠文王的妾媵嫁入秦国王室,被称为芈八子。八子是秦王后宫的等级称号,按尊卑高低排序,王后、夫人、美人、良人之后才是八子,在后宫佳丽中谈不上尊贵。她的幸运是受秦王爱宠,生下了未来的秦王,由此“母因子贵”,成为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太后,也成为秦国历史上最有权势的太后。
5. 秦国的现实就是宣太后和她的“四贵”
宣太后所说的“先王”是秦惠文王,即秦惠王。
他正是当年商鞅推行变法时得罪的太子。秦惠王一登基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商鞅车裂处死,以解昔日之恨。但泄愤归泄愤,他很清楚商鞅推行的变法绝对是强国之策,万万不可废弃。其核心就是终结贵族分封体制,将所有权力集中到君王手中。
在商鞅的制度下,王位成为绝对的权力中心,谁控制王位就可号令天下。这与周公开创并维系了七百多年的贵族分封制度有着本质的不同。在贵族分封制的体系下,王权会受到分封贵族势力的极大牵制。秦国的制度转变,开创了未来两千多年的政治制度格局,也使得外戚和宦官,这两个最靠近王权的势力集团登上历史的舞台,上演了一场又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廷戏。
秦惠王于46岁去世时,皇后是魏国公主惠王后,太子是嬴荡即秦武王,而芈八子生下的儿子嬴稷则在遥远的燕国做人质,不知何日是归期。此时的芈八子展望着未来,想到了将要在冷宫中度过的余生。
但三年后的变故却彻底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甚至是中国历史的走向。
23岁的秦武王以“举鼎,绝膑”这样匪夷所思的方式结束了生命。看来举重也是一项风险系数蛮高的运动项目。不知是因为天生有疾,还是天生就不好女色,秦武王没有留下任何子嗣便撒手人寰,为秦国带来了巨大的危机。按秦国的制度,如果没有嫡子继位,王位继承人便会在秦武王庶出的兄弟们当中产生。按照传统的长幼顺序,由庶长子公子壮继位本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更何况他有王太后惠王后以及王后武王后的支持。
惠王后、武王后都是魏国人,可见当时的魏国外戚势力对秦国朝政有着极大的掌控力。当时手握大权的魏冉从姓氏来看显然也是魏国势力圈的一员。
但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有变数,现代人喜欢管它叫“黑天鹅”。
魏冉在关键时刻反水了。他倒向了楚国的势力圈。因为他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姐姐,芈八子。
战国时期的王位争夺从来都不仅仅是一国的内政。它往往会演变为国际各种势力的政治角力。当秦国内部的公室、魏国外戚、楚国外戚三方博弈之时,赵国强行介入彻底改变了局势。
当时的赵王是大名鼎鼎的赵武灵王,他通过胡服骑射的改革将赵国打造成了足以抗衡秦国的军事大国。赵武灵王显然是支持楚国势力一侧,不知他们之间是否达成了某种交易,比如说互不侵犯的条约。此时的赵武灵王非常需要与邻国保持稳定的和平关系,让他可以放手去统合驱逐东湖之后拓展的疆土。
他紧急将秦公子嬴稷从燕国送回咸阳登基,一举扭转了局面。他这样的操作可不是第一次。当年燕昭王也是他从韩国接回来送到燕国登基的。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送回秦国登基的这个嬴稷将来会将自己一手打造的强大赵国彻底击垮,还差一点灭了国。
这是后话。
这样戏剧般地登上秦王宝座嬴稷便是秦昭襄王,即秦昭王。
惠文后为代表的魏国势力当然不会乖乖就范。本来是十拿九稳的比赛,莫名其妙就这么一败涂地了,任何人都不会甘心。她们选择了偕公子壮发动叛乱,相信法理和正义在她们一边。但这场叛乱却未成气候,迅速被魏冉扑灭了。魏冉用实际行动告诉她们,权力斗争从来都不是讲道理,它是服从丛林法则的弱肉强食。
从此,秦国国政为楚国外戚势力所完全把持。魏冉被任命为国相,成为秦国朝廷最有权势的人。当然,是在稳坐后宫的姐姐宣太后的支持下。
公元前295年,依魏冉的举荐,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战争狂人白起登上历史舞台;
公元前293年,伊阙之战,白起大破魏韩联军,斩首二十四万,韩魏主力殆尽,从此韩魏两国门户洞开;
公元前278年,鄢郢之战,白起攻破楚国国度郢城,重创楚国主力,吞并大量楚地,楚国被迫迁都;
公元前273年,华阳之战,白起大破魏赵联军,斩首魏军13万,溺死赵军2万,从此魏国无力再战。
两年后,化名为张禄的范雎从魏国死里逃生,踏上了秦国的土地。
此时距宣太后接见韩国使者尚靳已经过了36年。
6. 张禄跑到秦国仍然怀才不遇
秦昭王很郁闷。郁闷了快四十年了。
当年由赵国军队护送进入秦都时,他才18岁,在燕国刚刚过完又憋屈又小心翼翼的青春期。正是前几日,突然有几个陌生人找到他,跟他说他是秦国王位继承人,要当即立刻马上启程回国即位。嬴稷当场就惊呆了。他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话具体是什么意思。
不由分说,他被塞进了一辆马车,一路马不停蹄,日夜兼程。护送他的是一支为数庞大的人马,他知道他们是赵国的军人。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够登上王位。像他这样庶出的王子,能平安苟活一世便该感谢上苍了。一切如魔幻一般不真实。当他踏进咸阳,由舅舅魏冉护送进入王宫时,当他见到母亲芈八子含笑相迎时,当他登上王座接受百官朝拜时,这种不真实感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嬴稷登基时尚未成年,按照秦国的法制,由母亲临朝听政。母亲说等到他举行了成人礼,她要退居二线,安享余后人生。
也是按照秦国的法制,他22岁举行了盛大的冠礼,正式开始亲政。但母亲却丝毫没有放下权力的意思。
一点迹象都没有。
母亲食言了。但作为儿子,又能怎么办呢?
血气方刚的嬴稷梦想着有朝一日可以摆脱母亲的阴影,独揽大权,大展拳脚。但他盼呀盼,盼呀盼,盼到了鬓毛衰,胡须白,花儿也谢了。宣太后依然是秦国的实际统治者,而朝政完全由两位舅舅穰侯魏冉和华阳君芈戎以及两个同母亲弟弟泾阳君公子芾、高陵君公子悝把持。他们在国际社会上被称为“四贵”,全天下人都知道秦国政令出自宣太后及围绕她的“四贵”。
《史记》说他们“私家富重于王室”。
随着宣太后逐渐衰老,精力不济,似乎预示着宣太后的时代正在慢慢拉下帷幕。嬴稷需要培植自己的人,以便时机成熟时可以自然而然收回权力。比起宣太后,更让他感到不安的其实是舅舅魏冉。魏冉的功勋过于卓著,正所谓功高盖主。他需要广纳人才,培植自己的势力。最好是外邦士人,与本国没有任何利益瓜葛的最好。这样的人可任由自己随意差遣。就像当年的张仪。
当秦昭王从王稽的推荐中听到范雎的名字时,他心里一动。范雎是最近外交舞台上的一颗新星,他出使齐国以精妙绝伦的口才撮合魏齐建立战略关系,成为一时的佳话。据说齐襄王试图花重金将范雎留下,也未能成功。但之后的事情让所有人惋惜不已。这样的人才回到魏国竟然被犯了疑心病的国相魏齐活活打死了。
“他现在叫张禄!”王稽道。“他说‘秦王之国危于累卵,得臣则安,然不可以书传也’。”
王稽出使魏国,顺便为秦昭襄王搜罗可用的人才,却意外捡到了走投无路的范雎。有一个叫做郑安平的人找到他,要向他推荐了张禄。当他得知张禄便是范雎,如获至宝,连夜将他偷运回了秦国。
这是一个似曾相识的情节。当年遭庞涓陷害的孙膑正是借齐国来使的帮助下逃到齐国,受齐王重用的。看起来搜罗人才是那个时代各国使臣普遍而又重要的副业。
“张禄。”秦王沉吟道:“好大的口气!先晾一晾,杀杀他这股傲气。”
范雎被安排到一个简陋客舍,每日粗茶淡饭供着,却始终没有机会见到秦王。
范雎就这样在煎熬中度过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在此期间,王稽来过数次,但对于觐见秦王的事情,也是束手无策,只是说你不要着急,再等等,再等等。
如果秦王不想见范雎,那早该打发走了才是,何必要一直提供食宿留着他?如果秦王真有启用范雎的想法,那这些食宿又实在太寒酸,等待的时间也太过漫长了,这又何必?
范雎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忍无可忍的范雎给秦王写了一封陈长的书信,托王稽转交给秦王。他写得非常诚恳、卑微又富于雄辩。《史记》中记有全文,在此不做复述。但最后一句他发狠说,到时候见面如果我又半句废话,你就砍了我吧!
“一语无效,请伏斧质。”秦昭襄王轻轻念出声来,露出了笑容,说道:“不狂妄了嘛!那就会会这个范雎。不,张禄。”
7. 绝密的会谈被人记录下来
史书详细记录了此次的会面。
根据记录来看,当时秦昭襄王屏退左右,单独会见了范雎。两个人探讨了绝对不可对外泄露的机密话题。但这个时代的史官似乎都可以开启上帝模式,将这些机要密谈一个字一个字记录下来,流传千古。
我们先看看一段史官的记录。
王见之于离宫。雎佯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王来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范雎谬曰:“秦安得王!秦独有太后、穰侯耳!”王微闻其言,乃屏左右,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对曰:“唯唯。”如是者三。
秦王要在离宫接见范雎。离宫是都城外秦王出巡时休憩的宫殿,不像都城内的王宫处处是宣太后的耳目。虽说是在离宫接见,但秦王应该还不至于将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请进宫里交流感情。按正常逻辑,接见范雎的地方应是安排在了离宫外围接见臣属的地方。不难猜测,这样的地方应该会有不少工作人员,为秦王的各种会晤提供服务,包括做会议记录。
但范雎没有按常理出牌。
他假装认错了路,闯进了宫里。“永巷”原是宫女、嫔妃居住的地方,后来成了宫中监狱的代名词了。胆敢私闯后宫,这放在哪个朝代都是杀头的罪行了。他甚至对着跑过来抓他的宦官们吼叫:“秦国哪有大王?秦国只有太后和穰侯!”
恰恰是这句话刺到了秦昭王的痛点。他见过无数从各诸侯国来的士人,一个个能言善辩,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说道点子上。他们充其量是跑过来碰碰运气,想靠三寸不烂之舌来谋个一官半职的。每一次会面,他都满怀期待,但后来都大失所望,不管对方是名震诸侯的名士,还是新晋的才俊。
他对于接见范雎也没有抱太大的期望。
直到他听到了这句话。这句话正好戳中了秦昭王的心病。
精明的秦昭王明白,要是在外面的会客室范雎胆敢说出这样的话,别说他这个秦王,连魏冉也会要了他的性命。但在这个远在都城之外的离宫永巷内,只有秦王自己的心腹内侍,别无他人。这里说过的话,绝无可能传到外面去。秦昭王听出了范雎的话外之音: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正是你要找的人。
秦昭王对范雎的态度从冷淡和怀疑发生了180度转变。他向范雎“敬执宾主之礼”,然后屏退左右,“跽”着向范雎请教。“跽”的意思是挺直上身两膝着地,也就是跪着。接下来的对话颇有情景喜剧的效果。
秦昭王问:“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范雎回答:“唯唯。”
这样的对话重复了三次。
范雎支吾不敢言。他还不清楚秦昭王是真诚的,还是在试探他。他需要秦昭王给他一个免死金牌。
秦昭王道:
“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
听到这句话,范雎马上向秦昭王跪拜,秦昭王亦跪拜还礼。就如同双方达成了协议,双方都签字画押了。
接下来两个人做了深入交流。会后秦昭王以范雎为客卿,与谋兵事。在这次会议中,范雎提出了让自己名垂青史的政策理论,那便是“远交近攻”。范雎的建议是拉拢齐国,蚕食韩、魏,以占据可称为天下之枢的中原之地。
但从前段的内容我们会发现,穰侯任用白起打的三个战役,伊阙之战、鄢郢之战、华阳之战,全都是针对韩、魏、赵、楚这些邻近国家的。也就是说秦国在穰侯治下早就在施行这个政策了。甚至更早的时候,张仪就提出过攻伐韩国来控制周王室,占据中原的战略计策,与范雎的“远交近攻”异曲同工。
显然,范雎的所谓“远交近攻”是老调重弹,是一个缺乏新意的对外政策。
那么问题来了。这样的政策建议到底是何以能够打动秦昭王的?
答案很简单。
“远交近攻”其实是一个假象。
范雎真正要“近攻”的目标根本就不是韩魏,而是穰侯。
8. 穰侯魏冉,历史星河中璀璨明星的陨落
在秦国吞并六国的整个历史进程中,穰侯是一个绕不开的存在。
如果说商鞅推行变法奠定了秦国强盛的制度基础,司马错吞并蜀国奠定了秦国扩张的经济基础,那么穰侯的对外大规模用兵极大削弱了诸侯各国,形成了秦国吞并六国之势。
当年若不是穰侯力挽狂澜,遭杀戮的将是现在的秦王嬴稷,而不是理应继位的公子壮。要不是他赌上身家性命,孤注一掷,姐姐宣太后也将在冷宫中寂然无闻老去,而不会成为全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
以自己的权势与功勋,他确信自己在秦国朝政的地位稳如磐石,绝无可能遭受任何人的挑战。
直到那个叫做张禄的魏国人的出现。
张禄,张禄。。。
听说是王稽从魏国偷偷带回来举荐给大王的。
他依稀记得王稽出使魏国回来时与自己“偶然”相遇的一幕。
近些年来,大王的举动越来越让他感到不安。他在频繁的接见来自诸侯各国的士人,似乎在酝酿什么,但总是抓不到什么蛛丝马迹。他一直说要广纳天下人才,为秦国的发展注入新生力量,但在冠冕堂皇的说辞的下面,隐隐约约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穰侯心里泛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大王都五十多岁了,大半辈子都这么过了,还想怎么样呢?宣太后在后宫坐镇,他还能激起什么风浪呢?
但一想到姐姐宣太后,穰侯心里不免一紧。姐姐老了,已经老到渐渐无法顾及朝政了。万一她有一天突然仙去,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不好说。这份顾虑一直让穰侯忐忑,让他不得不抓紧时间采取自保措施,也就是扩充和加强自己私人封地。万一到时候发生意外,也好有个安身之所,即便不能卷土重来,至少也不会成为丧家之犬。
当他接到密报,说王稽正在秘密从魏国带回一个士人的时候,他的疑心大起,相信从王稽的这趟秘密活动中可以挖掘出大王的秘密。
他决定立即采取行动。
他假装东巡县邑,在湖邑“巧遇”了王稽的使团车队。他并没有看到所谓的魏国士人。王稽恭恭敬敬站在车旁,对穰侯的提问一一作答。他是老练而稳重的一个人。
不,太稳重了。
穰侯皱了皱眉头,盯着王稽的眼睛。
如果有魏国的士人,那这个人肯定是藏在车厢里头。
但王稽是大王派出的使臣,代表着大王的颜面,不能太过造次。
沉默片刻,穰侯问道:“谒君得无与诸侯客子俱来乎?无益,徒乱人国耳。”
你有没有带着外国人入境?他们是来扰乱我们秦国的。
王稽明白穰侯的意思。
我知道你车上有人。我也知道你们要干什么。你现在还有机会投靠我。
王稽恭敬地作了一个揖,恭敬地回答:“不敢。”
穰侯佯作离去,走不到十里便打了一个回马枪。他让属下侍卫带人迅速折回,在王稽放松警惕的情况下,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如果必要的话就搜他的车。
不料飞奔而去的侍卫们却扑了个空。
现在想来那辆车里确实有个人。那个人肯定是张禄。这一点间隙足够让他逃之夭夭了。穰侯回想到这一幕,有些懊悔。
张禄的出现是相当突然的。大王的任命来的突然,新政的推出也非常突然。这让他猝不及防。张禄的“远交近攻”理论一下子成为了秦国的对外方针,穰侯施行的诸多政策都被一一否定。更突然的是,一向唯命是从的秦国公室贵族们开始坚决拥护起了大王的新政策。
也许穰侯的行为确实做过了头。牺牲秦国国家的利益来为穰侯个人服务,以前也许可以得到容忍,但现在秦昭王不想再忍耐下去了。
公元前284年,秦、韩、赵、魏、燕五国攻陷齐国,当乐毅带着燕国军队直奔齐都临淄的时候,其他几国则在争夺被齐国占领的宋国的国土。就在那场争夺中,秦国占领了陶邑,随后陶邑成为了穰侯的封地。对此秦国舆论颇有微词,却被权势如日中天的宣太后强压了下去。问题的关键是齐国与秦国并不接壤,夺取的陶邑更是隔着韩国和魏国,对秦国国力完全无利益可言。
穰侯为了稳固和扩张陶邑这个封地,需要动用秦国的军队,那需要一套理论来合法化越韩魏而伐齐的正当性。联合周边的国家以削弱东方大国齐国便成为了当时对外政策的方针,虽然那么得缺乏说服力。
因此,范雎指责穰侯“越韩、魏而攻齐纲、寿,非计也”,就可以说得振振有词;控诉穰侯“为秦谋不忠,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便得到了朝堂一致的呼应。
穰侯感觉到了局面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开始绝望。当他找宣太后商量对策时,宣太后闭着眼睛听着他的话,没说一个字。
她似乎睡着了。
穰侯无奈,起身告辞,刚要走出,听到姐姐衰老的声音。
“我老了!”
穰侯一愣,回身看到宣太后依然坐在那里似睡非睡,巍然不动。但他分明又听到了姐姐的声音。
“你也老了!”
史书记载,范雎指控宣太后及穰侯等“四贵”:
“太后擅行不顾,穰侯出使不报,华阳、泾阳等击断无讳,高陵进退不请。四贵备而国不危者,未之有也。”
甚至危言耸听地对秦昭王说:
“臣窃为王恐,万世之后,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
这简直是将宣太后与穰侯的所作所为定性为叛国。
《资治通鉴》写到:
“王以为然。于是废太后,逐穰侯、高陵、华阳、泾阳君于关外,以范雎为丞相,封为应侯。”
《史记》中有一段穰侯被逐到陶邑的记述,司马光并未在《资治通鉴》中采纳,可能是觉得太不真实。哪能让罪臣带走那么多财宝离开秦国呢?
“收穰侯之印,使归陶,因使县官给车牛以徙,千乘有余。到关,关阅其宝器,宝器珍怪多于王室。”
穰侯用千乘牛车载着比王室还要多的宝器珍怪离开秦国,越过韩魏,浩浩荡荡回到陶邑?这哪像是一个罪臣被放逐后的行为,更像是衣锦还乡!
整个事件从本质上来说是秦昭王收回权力,清除楚系外戚势力的一场政变。过程还算温和,没有出现大肆的杀戮,毕竟秦昭王放逐的可是自己至亲,两位舅舅和两个亲弟弟。
这一年是公元前266年,离范雎向秦昭王献策“远交近攻”过了五年的时间。换句话说,范雎用五年的时间为秦昭王实现了清除“四贵”的目标。当然这是拜宣太后年老所赐。九百多年后一代女皇武则天也经历了相似的遭遇。在匆匆流逝的时光面前,没有人可以做到永世常青。
一年后,宣太后安然去世。
又过了一年,穰侯薨于陶邑,葬于陶邑。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高度评价穰侯:
“穰侯援立昭王,除其灾害,荐白起为将,南取鄢、郢,东属地于齐,使天下诸侯稽首而事秦。秦益强大者,穰侯之功也。”
9. 走投无路的魏齐
魏齐听着须贾的汇报,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没等须贾讲完,他便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不用再讲了。须贾会意,向魏齐道辞,匆匆离去。
没有想到啊,张禄竟然是范雎!
张禄是秦王最为信任的臣属,可以说是当今天下除了秦昭王之外最有权势的人。他以一己之力扳倒不可一世的穰侯魏冉,成为近年来最为璀璨的政治明星。
怪不得自从张禄就任秦国国相以来,魏国便屡遭秦国攻伐,原来背后推手竟是范雎。
魏齐孤身站在堂前,分明感觉到了灭顶之灾以最为缓慢的速度向他聚拢。如同天空中那片乌云,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 为我告魏王,速斩魏齐头来!不然,且屠大梁!”
须贾在转述这句话的时候,特意压低了声音,还有些吞吞吐吐。但那股杀气却依然鲜活锐利,直透胸口,若一把尖刀。
魏齐天生就不喜欢范雎,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就感到异常厌恶。范雎的眼神、举止,还有那过分精明的言辞,都是典型的苏秦、张仪之流。
魏齐最讨厌这些辩士,这些所谓的纵横家。他们没有信念、没有原则,什么忠君报国都是为了迷惑君王重臣的说辞,他们的终极目标是自身的荣华富贵、飞黄腾达。他们是极致的利己主义者,只要能填一己之私,任凭天下洪水滔滔,又与他们何干!
当须贾向他密报范雎通敌的时候,这份厌恶让魏齐起了杀心。他都没有认真去思考事情的真伪,放任胸中的怒火肆意喷发。
范雎这样的人留不得,早晚会为自己的利益危害魏国!
魏齐想起了当年从魏国投奔秦国的商鞅。
如果魏惠王听了公叔痤的话,杀了商鞅,现在的局势会是如何?
公叔痤临终对魏惠王说:“君即不听用鞅,必杀之,无令出境。”
但魏惠王“嘿然”,只当是垂死老朽的胡话。
范雎也许没有商鞅那么强大的能量,但对于吃里扒外的人不做及时铁腕处理将后患无穷。
他没有想到的是,范雎没有死。
更没有想到的是,范雎也像当年的商鞅投奔了秦国,也像当年的商鞅指挥着秦国的军队来攻伐魏国。
多么得讽刺!
意识到大难临头的魏齐当晚向魏王提交辞呈,投奔了赵国的平原君。平原君赵胜是赵武灵王之子,赵惠文王的弟弟。他广招天下士人,蓄养众多门客,闻名于天下,在国际社会拥有强大的影响力。他更是作为“战国四公子”之一而留名青史。
但范雎岂肯善罢甘休。
范雎借秦王之名邀请平原君到咸阳饮酒畅叙,所谓“为十日之饮”。平原君无法拒绝秦王的邀请,毅然赴约。果如所料,到了秦国,昭王与平原君饮数日,就把他软禁了起来。平原君成了秦国的人质。
随后秦王向赵王发出通牒,道:
“王之弟在秦,范君之仇魏齐在平原君之家。王使人疾持其头来;不然,吾举兵而伐赵。”
果然是范雎的手笔,卑鄙而不讲任何道德信义,与当年张仪诱骗楚怀王至秦国软禁起来,异曲同工。
于是赵王恐惧,发兵围住平原君家邸,准备抓捕魏齐。魏齐只能连夜逃亡。在这里,史书的逻辑看起来有些牵强。魏齐当晚逃出后投奔的恰恰是赵国国相虞卿。从赵国士卒的围捕中逃出来去找赵国国相,这岂不是自投罗网?
因此,更可能的情节是虞卿表面上派兵抓捕魏齐,围堵平原君家,暗地里却偷偷将魏齐接了出来,转移到了自己家里。史书记载,虞卿最后解下相印,选择了与魏齐一同逃亡。显然赵王并非真的想将魏齐的项上人头献给秦国,只是希望将他赶出赵国的国境,但结果将国相给丢了。
虞卿带着魏齐返回到魏国国都大梁,打算找信陵君魏无忌,托他牵线,将他们送到楚国。结果以好客仗义而闻名的信陵君竟然怕了起来,“犹豫未肯见”。
史书写道:“魏齐闻信陵君之初难见之,怒而自刭。”
与其说怒,不如说是无奈,透着丝丝的悲凉。
他所到之处,秦国的威胁随影而至,让人无不视若瘟疫,避之而唯恐不及。甚至“战国四公子”之一的信陵君都畏惧至此,连面都不肯见。
他想到远在咸阳的平原君,想到了站在身后那一脸疲惫的虞卿。
在这一刻,魏齐放下了。
也许他的死对于所有的人来说都是最好的结局。
我们看到了魏齐非常仗义的一面。
10. 没有结束的尾声
信陵君问侯嬴:“虞卿何如人也?”
侯嬴便是后来信陵君窃符救赵时献计献策的那位侯生。
侯嬴回答:
“夫虞卿蹑屩檐簦,一见赵王,赐白璧一双,黄金百镒;再见,拜为上卿;三见,卒受相印,封万户侯。”
虞卿不是一般人呀!
这样的一个人竟然抛弃国相之印,选择了与魏齐一同流亡。这对虞卿有什么好处?他的所为完全是士的精神的体现。那是一种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所谓义与相印不可兼得,舍相印取义者也。
由是观之,魏齐也绝非庸俗之辈。有道是欲知其人,先观其友,要判断一个人的人品,当从他所亲近的朋友入手。这也正是当年李悝建议给魏文侯的选材标准之一,即“居视其所亲”。
侯嬴说罢感叹:“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
似乎有些讥讽的味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以为你这个人德高仗义,不畏强权,没想到也不是那么回事嘛!
信陵君大惭,驾如野迎之。
不幸性格刚烈的魏齐已然“怒而自刭”。
范雎享受着复仇的滋味带给他的快感。那是肾上腺素急促涌上的感觉,整个身体都为之颤抖。有仇必报、有恩必答是他的做人原则。《史记》记载,他发达之后,“散家财物,尽以报所尝困厄者。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他更像是一个生意人,一切都是可以等价交换的。
他当上国相后,当年将他带出魏国并推荐给秦王的王稽找上门来,说了一番道理。
他说:“事有不可知者三,有不柰何者亦三。”
他提出了三个重大的问题,也就是“不可知者三”:
万一大王死了怎么办?
万一你死了怎么办?
万一我死了怎么办?
他又解答了这三个问题,也就是“有不奈何者亦三”,但三个回答归结起来其实是相同的意思:
如果那样的话,你就没办法报答我了。你会很遗憾的。
显然,王稽是来要求范雎兑现当初的诺言。王稽极力帮助范雎是有条件的,这是一场交易,双赢的合作。
范雎随后向秦昭王举荐,任王稽为河东郡守,三年不用汇报岁收。他又举荐救他一命的郑安平,为将军。
也许对于范雎来说,像虞卿这样为了毫无利用价值的魏齐抛弃赵国相印完全是愚蠢至极,不可理喻。所有的事情都应该放在利益这杆秤上量一量,再做取舍,精打细算。
按孔子的标准,他的所作所为是典型小人行径。
孔子说过,“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邯郸之战爆发后,王稽因私通诸侯,被秦昭王处死。
也正是在这场战役中,郑安平兵败,投降了赵国。
这些都成为范雎后来主动引退,将相位让给蔡泽的契机。
范雎的这些利益捆绑的朋友与魏齐的君子之交虞卿比起来,可真是高下立判!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对范雎评价很不客气,说他的所为只是为了谋取自己的权力,绝非是因为忠君爱国。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范雎)遂使秦王绝母子之义,失舅甥之恩。要之,雎真倾危之士哉!”
但范雎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当平原君略显疲惫地离开秦国时,范雎对着魏齐的首级露出了狰狞的笑容。他还不知道,如果没有放走平原君,赵国可能将提前35年结束国祚。
这一年吕不韦在赵国都城邯郸遇到了秦公子异人。
这一年是公元前265年。
距大秦帝国一统天下还有4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