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风引

(一)

外边儿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凭风歪在塌上,不住张望着。听到了窸窣的行礼声,才如吃了定心丸似的,终于安分下来。

霜寒领着人过来了。凭风已听人禀过,正在自家做客的清疏先生师从青岩万花谷,医术无双。可他缠绵病榻多年,见过的名医不知凡几,万花医者自家有一位,也只让他精神好了些。对于痊愈,他已不抱希望。

能见见霜寒已经足够。

人已进来,霜寒站到一侧。清疏同他打了招呼,坐下给他诊脉。她的手有些凉,凭风下意识的缩手,却见她身后的霜寒微微蹙眉,立即又乖乖把手递了出去。

“霜寒……我这几日感觉好了些,也有好好吃药,按着你给的剑谱练剑。这会儿又是梅雨时节,你房里若是潮了,就知会一声,缺什么吃穿用度,也记得讲……”

他絮絮说着,霜寒却没有回应,只安静的看着清疏给他拿脉。

清疏听得有些烦,手指轻扣:“噤声。”

她的手扣在他的脉门上,凭风明知她不会害他,整个人还是立时绷了起来。虽失了凌厉,也不难看出正是三柴剑法的起势,清疏手上着力,轻易便化去了他的力道。凭风瞟了眼霜寒,见她垂首静立,身子僵了一瞬,渐渐委顿,仿佛刚刚一会儿已耗尽了他的力气。

清疏虽觉奇怪,却未细问,只仔细的分辨了脉象,心中有了结论。

“叶郎幼时被人下了蛊,蛊毒一直未清除干净,留了病灶,身子骨就弱了;又思虑过重,肝气郁结,杂七杂八的药吃了不少,这才成了沉疴,实则算不得大病,只是这蛊偏门了些,知道的人少,许是之前一直找不到病源,故而拖到了现在。”

凭风的眼神一直落霜寒身上,听清疏说算不得大病,才回过头来看她。清疏继续道:“这病只需找个武功高强之人以血为引,诱出蛊虫,再以自身功力将蛊毒化去即可,将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只是不可再忧思过多,凡事要想通透些。”

凭风犹未言语,霜寒已然开口:“我来。”

“不可!”他本就苍白的脸色蓦然变得更加难看,强撑着起身去抓霜寒的手,却被霜寒一步避过。

清疏看着这对古怪夫妻,脸上露出莫测的笑容来:“也好。”

长针入穴,正是万花绝学百花拂穴手。凭风的手颓然垂下,闭眼前仍固执的多看了霜寒一眼。

霜寒亭亭地站着,似浮冰碎玉。来了临安这样久,她身上仍有着极为清淡的冰雪味道,如华山终年皑皑的峰峦。

他还是没能碰到她的手。

总差一步。

(二)

天宝五年,霜寒全家被屠,仅她幸存。因是故交,被他父母领了回来。彼时他才四岁,被仇人掳去下了蛊,救回来后几乎熬不过去,阿爷阿娘几番辗转才保住他的小命,可他自此衰弱下来,便比别的孩子更要金娇玉贵的养着。

霜寒初到的时候,他迷迷糊糊不省人事,只觉自己的手被轻轻柔柔的握住,耳边有人在唱着歌儿。

入眼便是霜寒。她笑着去喊他阿娘:“夫人,二郎醒了!”

而后七年,霜寒几乎是寸步不离的守着他,一点一点的把他从鬼门关里扯了回来。

府上也不是没有风言风语,说不过一个破落家族的女儿还想巴结他这金尊玉贵的郎君,又说霜寒没心没肺,这才多久就忘了本家。

霜寒许是真的没心没肺,全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凭风却听不得她被诋毁,每每要发作,总被霜寒拦下。

“二郎若是真的为阿姊着想,不如不管,自己的身子才重要。”

是的,阿姊。

他阿娘把她领到他跟前时就是这么说的,“二郎,往后这就是你阿姊了,你们得要相亲相爱才好。”

这是他阿姊,从一开始,便是他在强求。

霜寒十四岁那年,阿爷阿娘邀了华山的道长来做客。那道士见着霜寒,不免叹息:“如此身世!你有慧根,可愿跟我回去,品剑悟道?”

他父母不拦着,霜寒也应了,自然没人理会他的哭闹。霜寒走的那天,取下了自己常佩的玉环给他,仍是十分温柔:“二郎想阿姊了,便给阿姊写信。阿姊不在,二郎也要好好读书,保重身体,等阿姊回来。”

他自私,不愿离了她,可他也清楚,霜寒走了才会自由。她说会回来,他就等她回来。

待到第四年,阿娘给霜寒递了信,要给她议亲。凭风扒在窗外仔细听着,阿娘说了那样多青年才俊的名字,唯独没有提到他。

他的心便一点点的凉透。

他从来不想要什么阿姊,霜寒也根本不是他阿姊,他想要霜寒做他的妻。下人那样恶毒地编排霜寒的时候,他也恶毒地想,往后这就是你们少夫人,看谁敢再多说一句。

可霜寒是兰陵萧家遗孤,这样的高门大姓,帝王家都不会放在眼里,若非阖族被屠,就算只剩一个男丁,霜寒也绝不至于嫁给他。纵是落魄成这样,给她议亲时,母亲最先想到的也是四姓中的旁支,无论怎么算,都算不上他。

他浑浑噩噩的回房,满脑子都是霜寒披上嫁衣嫁给别人的样子,当晚便烧了起来,吃了几帖药都不见好,全府急得团团转的时候,霜寒来了消息,说愿此生奉道,不再过问红尘。

凭风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只觉得心里很沉,仿佛系了根绳子,有人在下边儿扯了扯。连日来的煎熬便终于有了结果,他再也撑不住,厥了过去。

这一病昏昏沉沉,梦中霜寒的疏桐馆走了水,他冲进去却找不见她。烈火灼身,他咬着牙也忍不住疼,只撑着口气勉力大声唤着她……心里比身上还要痛,那些火似在他心上烙字,他不必剖出来也知道是什么。

霜寒…霜寒…霜寒…

他找不到她,颓然的坐在火海中。他想他是要陪她去死的。被火光淹没的前一瞬,他看见霜寒站在疏桐馆外,月下堆雪般皎洁,神色漠然,远远地看着他挣扎。

醒时霜寒坐在他榻边,握着他的手。天色已暗,只剩一缕月光如刀刃般割进来,映在她白得不着血色的脸上。

他昏迷时阿娘亲自纵马上华山把她接回来,一辈子没求过谁的阿娘跪在霜寒面前,求她嫁他,留他一条性命。霜寒不肯应,只衣不解带的照看他。等他终于能喝下稠稠的糖粥,无需用药吊着了,她才开口:“二郎,阿姊这些年在华山颇有所悟,准备奉道了。”

“奉道”二字砸在了他脑子里,轰然炸开,他一口血吐在了她身上,污了她的白衫。他眼里是鲜妍的红色,只听到霜寒惶急地喊人。房里乱作一团,而他阿娘又一次跪在了霜寒面前,求她救他。

霜寒痴痴地捂着胸口那一抹红,终于没能说出个不字。

她便草草的嫁了他。洞房花烛,凭风躺在床上,见她进来,灰败的脸上露出甜蜜的笑容,可她没有看他,只抱了被子安静地躺在一旁。他突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些什么,轻轻推了推她,霜寒转过身来,只说了一句话。

这是霜寒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声音凌冽冰冷。

她说,凭风,若你真的倾慕我,不会舍得我这样为难。

本是云间白鹤,却被他困做金雀。

当年事已不可解。

(三)

是夜,霜寒正按着清疏的法子运功化蛊。诚然华山剑法独步江湖,可她毕竟学的晚,练得时间也不长,功力便只是尔尔。她只是不想再欠叶家什么。

可她究竟还欠什么呢?她已经连一生都赔了进来。

“少夫人,清疏先生来了。”外头话还没说完,清疏已经进了房,后边儿还跟着前些时照看凭风的青荷。

“少夫人晚好。”清疏笑吟吟地望着她,却被她截了话头。“霜寒。”

清疏一愣,复又笑了起来:“霜寒,我竟不知,府上那万花医者是我师侄。”

青荷便黑着脸上前行礼。清疏接着道:“可我师弟学的是机甲,我师父又懒散,能教他多少?真是给府上添麻烦了。”

霜寒颔首,并不接话,只看她会不会识相离开。

清疏一点儿也不识相,还拉着青荷一起坐下,“外面雨疏,碧波水清翦,卧船听雨眠,当真风雅!只可惜湖上没有船家。万幸霜寒的院子风景独好,借你的地方饮酒作乐,佳人美景,也算乐事!”

说着便扯了扯青荷的袖子,青荷露出迟疑的神色来,她就“啧”了一声:“又不是什么金贵东西,这么小气做什么?快拿出来与霜寒同享。”

霜寒懒得理她,继续闭目运功。青荷屈于淫威,小声的说了句“冒犯”,便开始往外掏东西。

一只烧鸡、一碟梅花糕、一碟八珍糕、一碟鸳鸯酥,最后还摸了瓶酒出来。

“霜寒,来尝尝我的手艺!”

“师叔,这些都是我做的……”

“失了我的指点,你能做出来?”

……

霜寒终于有些烦乱。蛊虫在她的经脉中游走,她只想赶紧把它化了去,这两人怎么这么惹人厌啊?

“你究竟想干什么?”

清疏的语气就认真了起来:“你底子不好,渡蛊易伤身。想来你有自己思量,我不好劝你别硬来。点心里搁了药材,味道也好,于你有益。”

霜寒沉默了片刻,下榻过来坐了,拈了块梅花糕吃……竟真的不错,一点儿尝不出药味儿。

她便向青荷道谢:“有劳。”

清疏也不在意,笑嘻嘻地拿了鸡腿,又把碟子往她面前推了推:“都尝尝。”

霜寒安静吃着鸡,清疏对着窗外饮酒,青荷捱不住这沉默,试探着开口:“听说霜寒姑娘于玄谈道法造诣颇深,青荷一直想请教。”

“不过尔尔。”她的语气冷淡下来,比沉默更尴尬。

“你是尔尔,同你论道败下来的少林高僧,岂不是沽名钓誉了数十年?”清疏眯着眼睛满足地叹息:“人生至乐不过如此!”

霜寒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轻雨,竹窗,院中好景,屋内凉爽。灯火如豆,有酒有肉,确是至乐。

她端起面前放了许久的酒杯,轻抿一口,馥郁香醇。

(四)

清疏不愧医仙之称,不过两日凭风已觉得轻便不少。只是这两天,别说霜寒,他连清疏都没见着。问起来时,青荷也只说霜寒需要静养,不能受扰,有清疏照看就够了。

凭风便明白霜寒不愿见他。他也习惯了,只趁着夜色摸去了霜寒的院子。

阿娘把霜寒接回来安顿于此后,这儿才有了名字。那年霜寒领着他在院子里手植梧桐,他体弱不能久站,坐在一旁看着她挖坑、植树、培土,她笑意盈然地问他:“二郎,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摇了摇头,霜寒就给他解释:“这是梧桐树。疏桐馆出自虞伯施的诗作“流响出疏桐”。梧桐是高洁忠贞之树,二郎往后也要做个如梧桐般的君子。”

如今梧桐已成参天大木,可种植之人或许已然后悔。

昔年霜寒坐在树下看书,天欲晚,暮色沉,她偶尔倚在树上睡去,给凭风撞见了,便去拿她手中的书,或是轻扯她的披帛,霜寒给他闹醒时最为朦胧,声音都有些奶声奶气,训斥起来也就失了威严,最后往往不了了之地执了他的手,送他回自己房里。凭风总觉得,疏桐馆的空气有着蜜的味道。

霜寒嫁给他后,也常在树下打坐,纵是睡去也坐的笔直。凭风会在她睡去时遣退仆妇,与她在梧桐树下对坐,安静地用目光描摹她的眉眼。霜寒凝姿秀粹,如南州琼树,姑射冰肌,是世上最好看的姑娘。

凭风总想着让她少些委屈。他爱慕她,却让簪缨世家的姑娘顶着“冲喜”、“童养媳”的名声不明不白的嫁过来,他无法补救,只能加倍努力。武艺一途走不通,他便比旁人更加用功读书。江南谁人不言叶家宝树叶凭风出类拔萃卓尔不群,若非身体积弱,当是姑娘们掷果盈车的好郎君。

可又如何呢?霜寒仍不愿多看他一眼。

是叶家宝树,不是值得她依托的夫君。

(五)

疏桐馆内有乐声,止如高山流如水。凭风这才想起疏桐馆今日夜宴,延请了正在临安游历的琴师盏萤。

九音惊弦方盏萤,当今天下琴技无人出其右,一张瑶琴青玉流,琴弦由三分冰蚕丝,三分钢丝,四分天蚕丝捻作,鸣之渊渊,有金石声。听闻她为人孤傲,来往由性。霜寒居然能请动她来。

凭风探出头。

圆月挂梧桐,盏萤坐在树干上抚琴,音渐铮铮,亭中青荷横笛而和,清疏低声的跟着哼唱;他的霜寒皱了眉头,说了句“污了乐声”,清疏便掏出了寂辞笔刺过去,霜寒身子一侧,堪堪避过,顺势抽出自己的剑跳出亭外。

二人就这么打了起来,琴笛未止,青荷和盏萤明显看热闹看得颇为开怀。

凭风看了一会儿,认出清疏是在给霜寒喂招。论剑术,霜寒远未臻化境,再给她一只手一把剑她也是打不过的,然她天资聪颖,清疏诱着她一招招拆过,多少也有所悟。

渐渐地,凭风眼里只剩了霜寒一个,她踏歌舞剑,起若云涌雷动,收如江海凝光,长剑舒展,锋聚寒芒。

曲罢,收笔归鞘,凭风才回过神来。这首曲子他从未听过,声声入空明,让人通体舒泰。

霜寒看上去很快活,比这些年来任何时候都要快活。她甚至有些不服气地辩解:“你也就能欺负我,若是我和光师兄在,你讨不得半分好。”

是他不曾见过的娇俏模样。

清疏微笑着点头,一副“你长得好看你说的都对”的样子,霜寒便有些像炸了毛的猫,欲拔剑又忍住,气鼓鼓地端起桌上杯子喝了一大口;盏萤飞身下树,轻盈地落在她身旁,顺了顺她的长发:“你不通武学也不能怪你,梯云纵学了三年这棵树你都上不去,可见天分有限;你也不必灰心,你看青荷,他也不会武术,你打他还是绰绰有余的。”

青荷也不恼,笑了笑准备接过话头来安慰,不料清疏沉痛开口:“客气了,青荷哪能同霜寒比?霜寒好歹道法精深,青荷的医术……唉,不足为外人道也。”

    青荷默了片刻,“师叔,我觉得你认为我医术不好是因为我紧张。”他目光盈盈,“在你面前我总紧张。”

清疏倏地老脸一红,拿起杯子作势欲饮。

霜寒:“空的。”

他们三人看着清疏被噎得说不出话,都忍俊不禁起来。凭风远远看着,恍惚间好似又闻到了疏桐馆的蜜香。

长夜漫漫,星河寥落,杯盏皆停。清疏打着哈欠拉霜寒回房,还不忘挥手同盏萤青荷道别;霜寒有些薄醉,乖巧的跟在她身后,仪态风流,清贵美好。凭风静立片刻,也准备回房,才恍然发觉更深露重,他站了这样久,居然没有丝毫不适。

突然有披风兜头罩下,他一惊,只听盏萤的声音幽幽传来:“凭风,你也算是个君子。别失了风骨。”

凭风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取下披风披上,缓缓步入流光亭,执起霜寒用过的杯子,凑着喝了口酒。

霜寒已经太久没喝酒。

凭风心头忽然泛起酸楚。他把霜寒禁锢在自己的一方天地,偏执的拖着她往前走,可还能拖到几丈远?

(六)

霜寒新嫁,一直未与凭风行夫妻之礼,他也不欲强求。他的乳母丹娘知他心意,很替他着急,自作主张借了他的名义邀霜寒宴饮,在霜寒杯中放了催情的药物。

那时霜寒同他的关系尚未至绝境,她还愿意陪他吃吃饭,看看书,只是不再同他说话。

可当她面色潮红的软倒在他怀里时,他才知道,他想要的远远不止这些;他也知道,如果他就这么要了她,他们之间就真的再无转圜。

他不要一夕之欢,他想同霜寒长长久久地相伴。

她燥热的轻喘,脑子仍是清醒的,手死死地捂着领口,凭风想就这么抱着她,一会儿就好,然而霜寒已经十分羞恼,他不忍她这样难受,将她抱上了榻。

霜寒便拔出了悬在榻边的长剑。凭风想她许是误会了什么,他是要离开的。可是死在她剑下,也没什么不好,他再不用欠她什么。

寒芒闪过,这一剑最终刺在了她自己身上。天意让他们继续纠缠。

霜寒用了十成力气,长剑穿透左肩,直接把自己钉在了床上,血色染透外衫,她的脸白得像一拢新雪。她死死地盯着他,眸中凝着的是华山的寒冰,清冽透彻。

拔剑时他跪在她塌前,把手递到她嘴边,想与她一同受着。她疼得大汗淋漓,咬的牙龈出了血,却固执的不肯喊出声来,也不肯咬他。

后来霜寒养好了伤,查出是丹娘的手段,准备发落了她却被拦下——丹娘于他毕竟有哺育之恩,最终只训诫了丹娘几句,放她出去养老。霜寒心中怨怼他,无可厚非。

一件一件,他和霜寒终于无法挽回。

(七)

清疏给霜寒、青荷、盏萤递了帖子,约去西湖赏荷。前一晚清疏便挤到了霜寒的房里与她同睡,第二日天未曙就把她拉起来给她梳妆。霜寒朦胧地随她摆弄,清醒过来才发现清疏穿着万花弟子的服饰,而她身上竟是纯阳的道袍。清疏得意洋洋道:“厉害吧,青荷今日也穿我这套。”

也不知她哪儿弄来的。霜寒抚摸着熟悉的衣料,眼眶微潮。

还未及有更深的感念便被清疏拉着出了门,一面还念叨:“我们早些去。我用小囊装了茶末,趁荷花未展放进去,等天亮花开了,取虎跑泉烹水煎茶,不必放盐巴也香韵独绝。”霜寒听着有趣,跟着兴致勃勃起来。

湖畔的裙幄早已设好,秋千也架了起来,清疏放了茶囊,撺掇着霜寒一块儿打秋千。霜寒表示了鄙夷之后,玩的比清疏还开怀。

不多时盏萤也到了,着着长歌门的衣裳。算算时辰青荷也该来了,三人置了杯碟,唤来不远处的馄饨贩子,借了炉子煮茶。

又等了一会儿,青荷才携着酒菜过来,清疏接过他的包袱打开食盒,只见糖莲藕、荷叶鸡、莲子酥、荷花糕,样样俱全;盏萤递了杯子过去,笑盈盈道:“你来的晚了,当罚。”

青荷欲哭无泪:“我这不是给你们置办菜品点心才晚了吗?”

清疏拈了块梅花糕放进嘴里,十分满意,又喂了块给霜寒,完全没有回护自家师侄的意思;霜寒在一旁火上浇油,往盏萤托着的杯子里倒满了酒,一脸看好戏的样子,“喝吧。”

青荷认命。

三个姑娘闹了一早上,都有些饿,也就不再矜持。只见那荷叶鸡色泽红亮,清香扑鼻,盏萤只觉口中生津,扯了翅膀下来,一边儿递给了清疏,二人乐呵呵的啃了起来。

“青荷可真厉害,这鸡蒸的正好!鲜醇酥烂,霜寒你快尝尝。”

霜寒扫了眼桌子,笑着拈了糖莲藕放进嘴里:“我先试试这个。”

青荷看她们吃的开心,颇有满足感,也拿了莲子酥吃,满口馨香,一时竟有了转行做厨子的念头。

酒饱饭足,盏萤掏出了许多新鲜玩意儿:“投壶藏钩叶子戏,射覆酒令打诗宝,你们想玩什么?”

另三人面面相觑。这样新奇的东西他们见得少,皆觉有趣,一个个试了起来。中午日头晒得厉害,便赁了小船进藕花深处,采荷戏水,唱着小曲儿,闹到傍晚才上岸。霜寒同青荷不知聊起什么玄谈,清疏和盏萤拿了九连环在一旁摆弄着,一会儿就失了耐性,过去闹正兴起的二人。

玩了这么一天,大家都有些累,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去,见酒还剩了些,青荷便提出对诗,酒做彩头,诗题的最好的人得。清疏自然没有意见,霜寒无可无不可,盏萤苦着脸,最终还是应了。

霜寒起韵,望着荷塘思索了片刻,提笔:芙蓉承清露

青荷接上:亭亭出绿浦

盏萤挠了挠发髻,忽而风起,眼睛一亮,写下:荷风携香去

清疏笑笑,往霜寒鬓边簪了朵荷花,顺着凑过去亲了一口,霜寒粉着脸训她:“无聊!”盏萤和青荷在一旁乐开了,清疏才落笔:静蕸抱舒蕖

还未开始品评,盏萤便偷偷的去摸酒壶,霜寒眼疾手快,抢过来一饮而尽,四个人便又笑作一团,盏萤捂着腮帮子抱怨道:“都笑累了!”

清疏捂着肚子乐不可支:“可不是!”

诗酒猖狂,逢时遇景,拾翠寻芳。有知己二三,或泛舟戏水,或适性游赏;或谈善因果报,或论今古兴亡;看粉团锦绣,听鸟语笙簧;兴尽晚归。当真是一生都难再得的好时光。

(八)

凭风铸了把剑。

他虽算不上大师,好歹是铸剑世家的郎君,只是比不上顶尖的铸剑师罢了。然叶家富贵,技艺不行,物料来补。这把剑足用了八十一块星雷陨铁,俯视剑身如登高望渊,其色苍苍,深邃玄然,夜间数尺可见明光,斫铁即碎,斩玉如泥。是要送给霜寒的。

他看过霜寒那样开心的模样,便更加厌弃自己。

这些年来,他所求多,她所求少,道也不同,而他一步一纠缠,终至如今这般不堪。

原来霜寒喜剑,原来霜寒与人高谈阔论时迷人,原来……霜寒是那样的。

凭风邀了清疏夜谈,想问问如何把剑送出去。

是夜,清疏如约而至。瞟了眼长剑,不禁赞叹:“不愧是叶家所出。”

凭风颔首:“谬赞。剑名凝黛,我欲赠与霜寒,又怕她不要,故而向先生请教。”

“凝黛?”清疏笑笑,“不若叫渊清吧,更适合她。宝剑再好,不配其主,也不过是废铁。”

她犹豫片刻,接着道:“叶郎,你若是真的爱慕霜寒,当问问她要什么,而不是你能给什么。你给的再好,不是她想要的,何益呢?”

凭风不语,缓缓抬眸。

一瞬间清疏几乎无法面对凭风山雨欲来的眼睛,那难过铺天盖地而来,快要将她淹没。

可她挪开了目光,硬着心肠把剩下的话说完:“叶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丝一毫都不应求取。”

清疏请辞起身离开,走出一段路,又忍不住回头望了眼。凭风仍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是茫然又绝望的小兽。

  (九)

    翌日,清疏带着青荷辞行,霜寒同凭风送至驿站,便要告别。霜寒拿出一对小印来,递了清疏一枚,正色道:“兰陵,萧霜寒。”

清疏看了看自己这枚,应是新刻好,阗玉冰白,上文“舒蕖”。她便想到霜寒那枚是什么。

她取下随身的酒瓶给她,目光清和,眉眼含笑:“河东,裴清疏。”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清疏又看了眼凭风,他笔直的站着,感应到她的目光,冲她微微扯了嘴角,俯身长揖:“多谢先生。”

清疏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肃然回礼:“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把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

目送二人上马远行,霜寒的神色又清冷了下来。她转身欲走,被凭风扯住了袖子,“我想同你说说话,以后怕没机会了。”

她诧异的看着他,他爽朗的笑笑,把一直背着的渊清剑解了下来给她。

“阿姊。”

霜寒吾妻。

“这是我打的第一把剑。”

这是我此生所铸唯一一剑。

“虽不算名器,伴阿姊走天涯倒也足够。还请阿姊不要嫌弃。”

这一生,要么我先放手,要么你先原谅。若不可同行,望你幸福安康。

他静静地看着霜寒。她像是月下的雪原,有温润的莹光,清瘦修长。

她愣了许久才接了剑。凭风目光澄然,干净如泉水,让她想起从前他总来疏桐馆闹她的时光。她总把他当阿弟,可他确实不是她阿弟。他们也曾那样亲近过,她恼他恨他,却忘了她曾钟爱他,他曾敬重她。她自以为了解他,可她面前的分明已是个陌生的青年。

霜寒对上他的眼睛,微微笑了:“剑我收了,你我自此两不相欠。”

他便也笑:“嗯,两不相欠。”

雨初歇,日光洒了下来,斑驳熔金。他们抬起头,碧空万里,了无云痕。

已非故识,恰是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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