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 安 路 上 的 故 事
王晓丹
贵阳延安路这条大街,每天上下班总要走个好几回。现在我又走在这条街的人行道上。结束了一天的学校工作,心情格外的轻松,脚步不觉得慢了下来。
梧桐一落叶,天下共知秋。人行道旁的梧桐落叶遍地都是,树上光秃秃的,根根枝条指向天空,微风吹来,树枝上的残叶摇曳不停,地上卷曲的枯叶也哗哗作响。可见,秋意已经很深了,而这人行道上却并没有因大自然的萧条变得冷清。这里虽不及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的中华路繁华,却有着它独特的风韵。
现在,正是下班、放学的时候,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看那边,才从交通车下来的年轻工人三三两两,谈笑风生地走着,中老年工人们相互告别,匆匆离去。这边,几个似机关干部模样的,边走还喋喋不休地争论着。身旁的几个小学生,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就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小山雀。车行道上,各种车辆穿梭来往,叫人目不暇接。那些个汽车喇叭哟,短啸长鸣,抑扬顿挫,自行车铃声清脆悦耳夹杂其间,宛如一曲优美动听的交响乐,叫人赏心悦目,流连忘返。
哦,我爱这延安路。这里宽敞,颤颤巍巍的老人用不着担心被擦肩而过的冒失鬼撞着。这里清爽,呀呀学语的婴幼儿在老祖母的手推车里咿咿呜呜,小手指指点点。这里阳光明媚,也迎来对对情侣悠闲漫步,窃窃私语……这条延安路处处充满了生机,散发着活力。不是吗,前面那几个女孩色彩鲜艳的绒衣,正如这十月里绽开的朵朵秋菊,为这美丽的大街增添了几分诗意。
我迎着夕阳往前走,又一次陶醉在这画一般的意境之中。忽然,前面一声喇叭把我惊了一跳,还没有反应过来便招来一句咒骂:
——嘿,不要命啦!
糟糕,我走到某公司的路口上来了,只顾看街景却没有看路,差点被一辆从公司驶出的小车撞着。车停了,我站住了,却吓出了一身冷汗。正想见识见识这位没有把我送进医院的驾驶员,车里已跳出一个怒气冲天的女司机。
“哟,——”几乎是同时,我和对方都叫出了声。
“原来是你?好险,是哪个把你的魂魄勾走了?差点‘抽我进监狱’……”一串机关枪似的问话,顿时叫我瞠目结舌,无从接话。
“怎么样?——上车,我知道你住客车站一带。”说罢,转身就去放车后的脚踏板。我这才把眼前的她上下打量一番。一件枣红色的皮夹克合适地罩在身上,矫健而洒脱;那盖在桔红色皮鞋上的鼻烟色薄呢喇叭裤虽然被溅上了几点油污,却不失其匀称和协调。夹克拉链没有拉到领口上,露出的高领红毛衣鲜艳夺目。显然是为了工作方便,墨一样浓黑的头发束到了头顶上。不知是夕阳的辉映还是刚才刹车的急迫动作,使她那鹅蛋性的脸庞放着红光。浓眉下,埋在睫毛阴影下的双眸忽闪忽闪的,既热烈又调皮。
我并不是头一回见到她的这种打扮,所以没有感到奇怪,吸引我的倒是她摆弄车子的那几下娴熟的动作。这是一辆崭新的三轮摩托车,流线型的车头,乳白和浅蓝两色相间的车身没有挂蓬布。这么一辆漂亮的小车,这么一个潇洒的女驾驶,能不打眼?不多一会,车子周围就站了几个观望者。
——还发什么呆?上车嘛,老师同志!
她过来用胳膊撞了我一下,便轻捷地跳上驾驶座椅,发动了车子。我被她的特殊称呼弄红了脸,二话没说就上了车。
车行驶在延安路上,思绪却回到三年前在这延安路上的那些早晨和下午。
打我分配到学校后,延安路就成了我上下班的必经之路。自然,每天都要和很多人相遇。现在开车的这一位就是众多的相遇者中的一个。也可能是我同她都比较准时地上班吧,一段时间以来,每天早上都会在延安路那个公司附近相遇。说老实话,那时我还真讨厌她。首先讨厌的是她那身打扮,不是大尖领马蹄袖,就是过分的高领和密挤得夸张的双排扣;为了显示她那窈窕的身段,把每一件衣服的腰都裁剪得特别的窄小;下装永远都是喇叭裤;头发松松垮垮的,常常掩去了半个颇为端正的脸。
再看她那些同类,除了喇叭裤就是超短裙,真有点“那个”。再见她们热天衔冰棒,冷天嗑瓜子,走路漫不经心的样子,我这个见年轻女人从不让路的人,都不得不闪开点。那时候,我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她肯定也像从没有见过我一样,各人只管走自己的路。
一个夏天的早上,天色反常的阴暗,夹着延安路人行道的两排梧桐树被风吹得摇来摆去。哒——哒,哒哒——,大滴的雨点打在行人头顶上的梧桐叶上,特别令人着慌,人们都急忙找地方避雨。我撑开了伞,心里为自己带有雨伞感到幸运。密集的雨点很快变成了滂沱大雨,风吹个不停,我撑着伞,缩着脖子走路。
“喂,同志!”一个女人的喊声使我抬起头来。——哦,是那个穿喇叭裤的姑娘,没有打伞,已淋成了落汤鸡,昔日那种轻盈婆娑的风度和高傲得意的劲头荡然无存,眼下,正提着湿透了的喇叭裤腿找我说话。
“什么事?”
“你愿意帮忙吗?”她指着前面说。
透过雨帘,可以看见不远的路边有一辆堆满货物的人力车,雨地里一个男人正用肩扛着车架,显然是车坏了。
喂,怎么样?还差一个人搭手,你愿意不?——干脆点吧!
停了一下,我说:“好吧,看看去。”我不高兴的是她那种说话的口气。人力车是轮轴出了问题,两个人动手修,还得有一个人撑着载货的车身才行。我收了伞,却不知把腋下夹着的课本往哪里放好,那姑娘一把抓过去,顺手塞进她那从不离身的新式坤包里,拉上锁链往路边一丢说“来吧”。我正要蹲下去扳轮子,她又说“看你这斯文样,掌车子得啦。老同志,我们来。”说吧,就跪下去同那工人卸车轮子。
雨,无情地泼在我们的头上,脸上和身上。我使劲地撑着车,望着修车的他俩。姑娘脸上的雨水像小泉一样往下淌,头发成了一块边缘不整齐的油毛毡硬扎扎地搭在肩头,两膝和双脚全浸在泥水里,已分辨不出那喇叭裤的颜色了。她没顾得这些,一个劲地在那里卸镙帽,敲销子,扳了这样又装那样……动作娴熟而干练,我十分吃惊。
车修好了,雨还在下。那个工人握着我的手,连连说:“感谢,感谢——多亏你了。”又转向那个姑娘:“太感谢了……”她没有说话却笑了,笑得那么自然,那么纯真,露出的两排牙齿,洁白,整齐。这时我才发现她的美,美在有几分稚气的眉宇间,美在眉梢眼角边挂着的雨滴,美在汗水和雨水冲刷过的面颊上。
一束水仙,一束刚刚沐浴出水的水仙花。
我看着她,心里这样说。——这是我第一次用正眼看她,第一次在心里赞扬她。
姑娘从路上捡起皮包,塞在我的手里说:“书不能弄湿了,皮包以后还我,反正里面没有什么东西。谢谢你,再见。”说完便缩着脖子,提着湿透了的喇叭裤腿,顶着雨朝着每天去的方向走去。我拎着那装有我教材的皮包和那工人站在雨地里,一直望着她消失在雨幕里才离去。
第二天上班相遇,我把皮包还给她。谈起来才知道她在附近一公司上班,从事汽车修理。她也从我时常夹在腋下的教材和教案本上知道我在学校教书。从此,我们每天见面都用点头、微笑和问好相互打招呼。自今年初以来,在这延安路的人行道上就再没有遇见她了,开始我还有点不习惯,时过境迁,也就逐渐淡忘了。
今天,真有点出乎预料——
想到此,我便开口问她这么久没有见到她的原由。姑娘告诉我,她是学驾驶摩托去了,接车到现在已有五个月了。哦,——怪不得。我望着她驾车的熟练动作,似在欣赏一种纯挚而健康的美。车子不觉来到客车站门口。在我下车的时候,她说:“喂,老师同志,再见了——走路要小心点,下次再见可不要真的让我吃官司哟。”随后,伴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想起先前差点被车撞着的狼狈相,我也笑了。摩托车加大油门朝前开去,我又走在人行道上。
就要落山的夕阳把眼前的一切都染成了辉煌的金色,可以看见那辆摩托车朝最红最亮最耀眼的地方驶去,很快就驶出了我的视线。然而,在我心中的那束水灵灵的水仙花却在眼前变成了一朵烂漫的红山茶。
(本文初拟与1980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