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马岭 | 第二十四章

我时常搞不清楚自己是理想主义还是现实主义,尤其在感情方面。我心里有一个关于完美女性的想象的,我知道那是不真实的、片面的、生活中不存在的,要想解决个人问题必须在目光所及的现实中下手。于是退而求其次,我的内心变得博爱起来,我觉得自己可以接受任何类型的女人,只要她身上有一两处闪光的地方。

在我对爱情的想象里,恋爱对象可以是目不识丁的村姑,可以是离异带子的少妇,甚至可以是妓女、哑巴、盲人,但有一点,她一定要是个美女,至少长相说得过去。我实在无法想象自己跟一个丑八怪谈情说爱。我知道不能以貌取人,应该注重对方的内在,再漂亮的女人睡过几晚也没感觉了,生活的本质就是平平淡淡,但我还是不能克制自己对美女生理上的渴望。

项彩云算不上是丑八怪,顶多属于相貌平平,但她不爱打扮,举止大大咧咧,颇有股男孩气,因此一直没有引发我的兴趣。我知道项彩云对我是有好感的(我不是傻瓜,这一点还看得出来),而且可以肯定,她对我的好感发自内心,以她直爽的个性绝不会像白璐那样玩半真半假的游戏。但我还是不能接受她,甚至从没认真考虑过我们之间的事,我对她的存在做到了惊人的忽略。然而自从那晚我们在公交车上相遇,似乎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击中了我的心,使我不得不认真考虑我们之间的可能性,但得到的结论依然是否定的,我相信我是因为一时空虚无助才对她动的心。

忽然有一天,项彩云在我眼前消失了,消失前没有透漏只言片语,使我陷入一种难以名状的焦虑,仿佛丢了一件平时懒得穿的衣服,这时才发现它是那么贴身了。我想给她打个电话问下状况,竟不好意思打过去,好像怕暴露目标似的,我以前还从没主动给她打过电话。

那日开晨会的时候,我看见入司不久的王弘扬坐在我前面,忽然想起他这阵跟项彩云混的厮熟,大概他知道她的下落,于是会后闲聊时以不经意的方式问道:“这两天项彩云怎么没来上班?”他马上嗅出一丝不寻常,嘲讽似的笑道:“你怎么这么关心人家?”

“关心一下还不行吗?”我一脸无辜地样子。

“她回老家相亲去了。”

“什么?”

“她在这边找不着对象,伤心了,回家相亲去了。”

“我不跟你闹,到底怎么回事?离司了吗?”

“差不多吧,她面试去了。”

“面什么试?”

“前段时间她不是参加公务员考试了吗?成绩下来了,她通过了笔试,这两天又回去参加面试。”

“如果面试通过是不是她就要离司了?”

“可能吧,她说还没拿定主意。”

那一天我过得很不踏实,心里有种强烈的失落不安的情绪。我脑海里一遍遍的回忆自己跟项彩云过往的点点滴滴,那些以前毫不在意甚至刻意忽略的片段现在都一股脑涌到眼前,并且展现出特殊的意义。项彩云一下从故事的小配角跃升为主角,她的形象顿时光辉起来。在我看来,她是那么的阳光、率真、充满活力,而且独立、自强、对我一片痴心,而我——

反思自己一直以来对项彩云的态度,我忽然感觉自己竟是如此冷酷、自私、甚至卑鄙——如果我仅仅是忽视她的存在,压根没想过我们之间的可能性倒也可以谅解,然而,这是我以往对她的全部内心吗?绝对不是!如果我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又发现她对自己有好感,就应该主动和她保持距离,让她彻底断了念想,但是我没有。我依然和她保持着“友好”的关系,似乎不想让她太失望,而且每当她旁敲侧击问我感情状况时,我总说自己还单着(也许这是事实),我到底安的什么心思?是的,我很卑鄙,我心里并不愿意让她放弃对我的好感,又不想给她任何感情上的回报,就这样不上不下地吊着她。我甚至在感情失意时曾经想过:不管怎样我身后还有一片彩云呢,实在追不到好的我就要她呗,怎么着也不会掉到地上……

前两天隔壁的孙野叫我一起去吃烧烤,他的心情不太好,一直低着头喝闷酒。喝过五瓶以后,他醉眼惺忪地盯着我说:“兄弟,我告诉你,千万别做人家的备胎。”我感到心里咯噔一下,顿时酒醒了一半。我忽然发现自己一直在做别人的备胎,从没有成为一个女人的首选对象。我以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在给女人增加资本——“哈哈,我又征服了一个男人!”我就像一个愚蠢的小丑,被几个臭女人耍得团团转却还不自知!于是一阵恼恨、愤怒、愧悔的情绪瞬间把我包围,我简直无法面对我自己,——我是那么无能,那么失败,就像路摊上的一颗廉价白菜,只能被几个粗鄙浅陋的女人挑来拣去……那天回去我把喝到肚里的酒全都吐出来,浑身有种肝肠寸断的感觉。

我经受过做人家备胎的苦,却不经意间让项彩云做了自己的备胎;我曾感到无比屈辱,认为自己是感情的受害者,却不料自己也将同样的屈辱强加给了别人!她是否也如我一样有过那种肝肠寸断的痛楚?她现在是否已经伤透了心决定离我而去?我虽然不想做什么好人,但心底其实一直相信自己是个好人,没做过什么对不住别人的事。可是今天我把人家伤害了,完全是出于我的自私和冷漠,我在她面前简直就是个罪人,不可饶恕!——是的,别再抱怨自己命运不济,别再抱怨别人对你不公,你本来就不是什么好鸟,你经受的一切都源于你只顾自己的本性!

我现在觉得,我应该对她的一片痴情有个交代,对亏欠她的感情有所偿还。我必须向她证明,我没有戏弄过她,我对她是真心的,我愿意为她做任何可以弥补过去的事!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给项彩云发了条短信:“几天不见,听说你回老家面试去了,怎么样?”

很快她回过信息来:“还没谱的事呢,千万别让林凤晓知道”

我:“你真打算回老家发展吗”

她:“不是你说先考考试试吗,还不一定能考上呢”

我:“我低估你了,是我的错”

她:“哪有,参加面试的五个人录取三个,两个是关系户定好的,我的机会根本不大”

我:“如果你面试过了是不是就要离司了?”

她:“我还没想好”

我:“那你好好想想,回来我请你吃饭”

她:“好的”

第二天清晨我一觉醒来,眼前立刻浮现出项彩云那张生有雀斑的脸,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悔意。我忽然想到自己跟项彩云手牵着手走在马路上,人家会不会觉得我们不般配,嘲笑我没本事找这么一个丑媳妇?我又联想到同事得知我跟项彩云在一起的反应,他们会不会莫名惊诧,觉得我审美出了问题?白璐会怎么看我?她一定暗自庆幸当初没接受我,觉得我这条件也就只配找项彩云这样的……

我从床上爬起来,赤条条走到镜子跟前打量自己。窗帘没有拉起,昏暗的光线下我的躯体显得清瘦无比,一张椭圆的脸呆滞而又抽象,细细的眼睛没有一丝神采,完全不似我想象的那般潇洒帅气。忽然一股恼怒涌上心头,我指着镜子破口大骂:“你看看你这吊样,还整天想三相四的,牛逼哄哄自以为天下第一,你谁啊?人家谁在意你?谁拿你当回事?别自我感觉良好啦!你找什么样的跟人家有什么关系?你呀,满脑子男盗女娼,满肚子花花肠子,你其实就是一人渣,一辈子讨不到老婆都不多!……”

教训完镜中的“丑男”,我感觉自己高尚了好几分,虚荣的心已经落在地上,一种殉道者的悲壮感充盈着全身。我穿上衣服出去解手,一推门撞见孙野在卫生间里洗脸,他抬起湿漉漉的脸冲我诡异地一笑:“振哥,这一大早发什么飙呢?”我说:“没事,刚才跟一哥们打个电话呢。”

两天后项彩云回到公司上班,她换了个新发型,头发染成亚麻色,脸上搽了一层淡淡的粉底,眉毛也好像从新修过,整个人焕发出一种未曾见过的光辉。她热情地跟大家打招呼,同时收获着大家的惊讶和赞美。

“彩云这是去哪修炼了,几天不见焕然一新啦!”

“哪啊,就是做了个头……”

“这样多好,你早该打扮一下。”

然而她并没有主动跟我说话,甚至好像没发现我的存在,使我颇感诧异。晨会之后,我看见项彩云跟王弘扬在一起说说笑笑,心里竟生出几分醋意,于是走过去跟她打招呼,问她面试的情况。

“华振最近很关心你啊,前两天还向我打听你的去向呢。”王弘扬一脸坏笑地说。

“不知道,一周以后才下通知。”项彩云避开我的目光,语气很平淡。

“你觉得希望大吗?面试官对你什么态度?”

“没希望——还是别在这里说这个吧。”

“哦,中午你没事吧?请你吃饭去。”

“哎呦,为什么请她吃饭不请我吃饭?”

“改天吧,我今天有点事。”

项彩云对我的疏离态度出乎我所料,却又有几分熟悉的感觉,好像不止一次的遇见过。女人的情绪变幻莫测,今天对你体贴有加,明天就突然拉下脸来,一副拒你于千里之外的神气。我至今也拿不准这情绪背后的原因,只能把它理解为女人的一种常态。然而我从没想过项彩云也会这样,我一直觉得她开朗、直爽、不擅伪装,跟一杯白水似的,和别的女孩不一样。可是今天我才发现,她其实也是一个“女人”。她是因为我才变成“女人”的吗?我的内心忽然生出几分不安。

那天项彩云的QQ一直挂在线上,她平时很少在线,我们几乎没在网上聊过。我留意了一下她的个性签名:“迷离的未来,或在天边,或在脚下”,是她一个月以前更新的,应该与最近的境遇无关。看着她那张瞪着水汪汪大眼睛的小女孩卡通头像,我觉得她在眼巴巴地看着我,等我给她发信息。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插着手在寝室里来回晃。晚上在外面喝了碗羊汤,现在肚子里还胀鼓鼓的,浑身散着热气。我忽然想起下午白璐从公司里打过电话来,说我这个月的业绩还差一千多块就达到企划标准了,市公司本月的企划案是下个月初去跑马岭一日游,叫我抓紧最后几天的时间再上一单。我懒洋洋地对她说,动物园有什么好玩的,早没童心了。——妈的,怎么想起她来了?这臭娘们儿真是阴魂不散!

我又坐回电脑前,给项彩云发了一个“呲牙”的表情,很快她也回复我一个“呲牙”的表情,毫无创意。然而她没回一个字,等着我先开口。我发:“吃了吗”,她回:“吃了”。我问:“吃的啥”,她回:“面条”。我问:“你平时自己做饭吗”,她回:“有时候”。我问:“你做饭的手艺怎么样”,她回:“不怎么样”,我回:“能吃就行”。她问:“你有什么事吗”,我回:“没什么事,随便聊聊”,她回:“哦”,我回:“你要是有事就先不聊了”,她回:“没事”……

就这样,我们进行了一场世界上最无聊的对话。我扮演着一个没话找话的尴尬角色,总是绞尽脑汁寻找话题。以前跟她说话没有太多顾忌,总能说出一些自以为聪明的话来,现在却不知怎么跟她说话了,老是瞻前顾后,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把她刺伤似的。项彩云也忽然变得像个矜持的公主,问一句答一句,从不会拓展话题多说两句,也不会主动问我,除了开始那句“你有什么事吗”。我发现我对项彩云的热情在迅速降温。我以前觉得,只要我对她稍微做一下爱情的暗示,她就会义无返顾地跟随我,根本没想过要费多大力气。可今天我才发现,原来每个女人都不好搞,哪怕一个看起来最平凡的女人,不付出足够的心力也是无法搞定的。我开始怀疑她以前对我是否真有好感,如果她以前只是拿我当“哥们儿”,我岂不是自作多情了?我干嘛还要对她心存亏欠?干嘛还要上赶着追她?

我对她说:“有点事先不聊了”,她回:“好”,我想了想又给她回了条“88”,她没再回。

第二天上班我没跟她说话,她自然也不来找我,现在不像从前了,她总有事没事地来贴呼我,不觉间我们之间多了一道鸿沟。我有些进退维谷,一种新的不安在心里不断升腾。我反复推敲这两天跟项彩云接触的每一个细节,总觉得有些蹊跷,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真像表面呈现的那样,她有意跟我保持距离,她压根对我不感冒倒也罢了——这也许是我此时心底所期盼的。可是如果她只是对我没用把握,不知道我为什么对她突然好起来,于是有心试探一下怎么办?亦或者她以前没谈过恋爱,一时不知道怎样跟心仪已久的男生接触,于是小鹿乱撞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表现出一副矜持羞涩的样子又怎么办?如果真是这样,我现在突然冷却下来,从此对她不理不睬,她会怎么看我?她一定觉得我这回又在戏耍她,根本没想真心跟她好,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想先跟她玩玩再说……

我的后脊梁冒出冷汗来。我忽然意识到,在我内心深处某个阴暗角落的确是这么想的。我并没有真心想补偿她,只想找个临时的情感寄托......我真有那么卑劣吗?绝不可以!

项彩云的QQ依然挂在线上,甜甜的小女孩头像笑盈盈地看着我,似乎已经看透我的内心。“迷离的未来,或在天边,或在脚下”。我的心里又升起一丝对她的怜惜。我狠了狠心,决定再跟项彩云聊一次天。

我给她发了一条信息:在吗?

不久她回复:在

我:干嘛呢

她:看电视

我:什么节目

她:今日有约

我:你不会也想去相亲吧

她:对呀(呲牙)

我:要不咱俩一块去

她:好啊

我:到时候我牵你的手

她:呵呵

我:你说咱俩谈朋友合适不

她:你在可玩笑吗

我:我是认真的

她:可我觉得你在开玩笑

我:我不会拿这种事可玩笑,希望你好好考虑下

她:我太意外了,我现在哪能谈恋爱啊

我:你决定要走了吗

她:还不一定,我不是说这个

我:那你说什么

她:没什么,我还没想好

我:好吧,你再想想,我是认真的

她:嗯

我从椅子上缓缓站起来,向后退两步,一屁股仰倒在床上,浑身有种释然的感觉。我又一次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而且是心甘情愿交出的。我的眼前是氤氲的天花板,身下是松软的带着体味的床垫,窗外晚风从身上拂过,很舒坦。就这样吧,我已经有些累了,不想再折腾了。彩云,让我们幸福的在一起,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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