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以后,白天秋老虎威势大煞,只剩下了小半的余威。一阵阵凉风吹来,又驱散了不少闷热的暑气。平时这个时候,已是徐家汇车水马龙、夜市兴旺的时候,特别是坐落在东头法租界转角处的“一乐天”戏院刚开场。那里锣鼓咚咚,小锣铛铛,竹板的笃,胡琴咿呀;舞台上演唱的越剧细腻缠绵,沪剧通俗明快,锡剧清丽婉转,甬剧活泼洒脱,各种优美悦耳的唱腔,一直可以传送到马路上。但今天的徐家汇却是黑影幢幢,凄凉沉寂。
8月12日晚上7点多钟,这时葫芦街里的居民大都已经吃好晚饭,洗好澡。婆娘们在家门口洗涤刚换下散发着汗酸臭的衣裤,小孩和老人都在拍打蚊子,准备睡觉,各家的男人们大都赤着膊,身穿一条齐膝的短裤,踩着一双拖鞋,一只手拿着一把蒲扇,另一只手拿着一张小板凳,聚集到方朝明的家门口来听新闻。
这几天,战争的消息越来越严重,大家天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所以今天晚上到方先生家门口来的人就特别多,都想来打听一点消息。以往东头几家小店铺的老板,自以为是有点身价的人,不太愿意到这里来,现在因时局紧张,不得不来听听消息,好作筹划准备。就像达顺烟纸店的老板,人称“铁算盘”的杜达顺、玉壶春老板戚道义、开老虎灶的王大生、理发店老板李秉和、花席店的蒋老板和他从虹口逃难来的姐夫、诚记豆腐店的小老板肖金斗等也早早地挤在人堆里。住在矮平房里的大都是常客,如白福根、薛金康、叶阿华、拉黄包车的老头耿阿大、“老枪”陆月庭等,当然还有跛脚主角方朝明。
狭窄的葫芦街巷子里,清风徐徐,皓月当空。这些人在银白色的月光照映下,一个个僵白着脸,愁眉不展,心事重重。大家一时都沉默无言,只听得一把把芭蕉扇在‘噼噼!啪啪!’拍打蚊子的声音。这时长得矮小精瘦,在交通大学当勤杂工的叶阿华又来捉蚊子了。整个夏天,他就在大家来这里乘凉前,先从井里吊上两桶水,把那段石子路面冲干净,这样既能减少灰尘,又能降温。然后捉蚊子。他使用的方法既卫生,又不要花钱,而且效果显著。只见他从家里拿出一只面盆,一块肥皂,再从井里吊桶水上来,先把那面盆弄湿了,再用肥皂把面盆里边涂抹一遍,产生了肥皂泡沫,他就用一只手拿住面盆,像拍蝴蝶一样,盆口朝蚊子成团飞舞的空中扑来扑去,几次挥舞兜扑下来,无数的蚊子就被黏在面盆内壁上,形成黑黑的一层。然后用井水把面盆冲刷干净,再涂上肥皂沫,再次挥扑,几次下来,成团的蚊子被歼灭了,只剩下少数“漏网之鱼”。这里的人们对几只蚊子是不当一回事,的大家就安心地坐着,等待“纳凉夜话”开场。
这次打头炮的是老虎灶老板王大生的侄子王忠义。店里只留下一个学徒阿金照顾,伯侄两人都来了。王忠义是个血气方刚21岁的小青年,见众人沉默着不开口,火爆的性子忍不住就扯起大嗓门喊叫:“方先生,你说日本人是不是真的会打上海?”
方朝明五十出头的年纪,头发已经花白,留着胡子,看起来很是苍老。他半躺半靠在一张藤椅上,上身穿一件圆领白竹布老头衫,下身穿一条黑洋纱大裤脚管长裤,脚上还老派地穿着一双白粗布做的布袜子。他正闭着眼养神,一只手慢慢地摇着有点破损的大芭蕉扇,猛然间听到了王忠义点名道姓的提问,周围人群这时一片寂静,都在等待他回答这个问题。方朝明双手在藤椅的扶手上一撑,身子就坐直了。他清了清嗓子,脸色凝重,一双大眼,目光如电,炯炯有神地射向提问的王忠义说:“那还用问?日本早已经把上海看做是他们砧板上的肉了。”
理发店老板叶秉和喜欢听书,看戏,他一开口就打起了一句文邹邹的官腔:“此话怎讲?”方朝明激愤地说:“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嚒!你们想想,8月9日傍晚,一个日本海军陆战队的中尉和一个水兵,为什么要驾着汽车去闯虹桥军用机场,还要先拔出手枪打死我们的士兵?这当然是故意的挑衅!是栽赃陷害呀!当晚俞鸿钧市长向日本领事提出抗议。他们回说要调查。结果不见调查,只隔了一天,反而调来了大批的军舰。今天8月12日的《申报》报导:日本从国内调来几十艘军舰。11日开到吴淞口有驱逐舰8艘、巡洋舰4艘、鱼雷艇2艘。晚报上的消息下午一点多钟巡洋舰3艘由吴淞口开进黄浦江。下午三点多钟又有巡洋舰开到杨树浦大阪码头和黄埔码头,里面都装满了军火和日本陆战队士兵。从汉口一带调来的日本兵就驻扎在东江湾路10号的日本司令部、沪西丰田纱厂和杨树浦公大纱厂里。现在上海的日本工厂和学校也都停工停课,房屋都做日本军用了。所以我说,从日本军队的动向看,他们在做大打的准备。我伲的队伍,这几天也在纷纷开进上海。这次打起来,一定是一场大仗,甚至是一场恶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