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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X班的图书管理员。我的职责，是每天去拿班里的报纸。几个月前，报纸忽然没了，那里的人告诉我，报纸要到3月份才会有。之后那段时间我没有再去。一天傍晚，我忽然想起已经是3月了，便朝学校门口走去。路并不远。我走进储物室，屋内弥漫着灰尘的气息。光线很昏暗，但我还是搜寻到了我们班的柜子。“就在这里了。”我想着，一边打开柜门：里面空空如也。我吃了一惊，又推开旁边的柜门，也没有东西，一连几个都是如此。“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想，“得去问一下。”

     传达室就在旁边。我推开门，“吱呀”一声。屋内伏着两个保安，听到声音，猛地抬起脸朝向门口。在暮色中，他们的面貌模糊不清，只见两眼射出野兽一样的光芒。我顿时打了个冷战。“干什么！”其中一个喝道，他炸雷般的声音在室内回荡。我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答道：“我想……请问一下报纸怎么还没有……”“什么？什么报纸！”“就是以前每天送过来的……”两人诧异地交换了一下目光，脸上的神情似乎表明，他们从未听说过此事。“不知道！莫理他！”这后一句是对同伴说的。话一出口，空气骤然凝固。一种逃离这里的冲动猛地涌了上来。我飞快地冲向门口，手忙脚乱地推开门，感到身后好像被人狠狠踢了一脚。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在门外。紧接着，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2

     天已经黑了下来。我孤身一人，站在传达室门外的一片空地上。那间小屋正静静地立在那里，门像往常一样关着，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四周非常安静，远处，树木的黑影在微风中轻轻晃动。我站在那里，内心充满了疑惑。报纸原本应该在这时送到的，我想，不过它没有送到，这倒不是太让人费解。但是，保安为什么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呢？难道他们从来没见过有人拿报纸回去吗？我回想着几个月前拿报纸的经历，它牢固地扎根于我的记忆之中，色泽鲜亮，棱角分明。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柜门拉开时的吱呀声响，报纸握在手中的厚重感觉，以及走到室外时，阳光的灼热刺眼。之前每次来拿都是在白天，他们肯定看得见。我想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但不管怎么说，我现在都得先回教室，这是毫无疑问的。

     我抬起头，天色阴沉沉的，密布的乌云挡住了星光。教学楼就在前方，通体散发着灿烂的光芒。它黑漆漆的顶部仿佛与夜空融为一体，显得比白天时更高大。它高深莫测地俯视着脚下，光线从它的无数个窗口透射出来，照亮了我前方的一片空地。走上楼梯时，我的步伐异常沉重。那些被承诺却和往事一道消失在虚无中的报纸，这时似乎都压在了我身上。

     教室门口多了一个门卫。我走过去，认出他是班上的一个同学。我们每天在教室里擦肩而过，路上遇见时，会相互点点头，但总的来说，我们的交流不是很多。他站得笔直，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看到我也没有丝毫反应。我的目光迎上去，就像撞到了石头。他挡在我和门之间，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你的职位。”我并没有太过惊讶。“这是在干什么？你不认得我吗？”“这不重要。只有职位才有意义。规定上说了，只有这个班的人才能进去。这个班的每个人都有职位。我，”他指了指自己，“是门卫。你的职位。”每个人都有职位，这我是知道的。我们班已经有了三个班长助理，两个黑板清洁员，自从班里多了一支口琴，又任命了一个管弦乐队指挥。于是我答道：“图书管理员。”“你的职责。”我的回答脱口而出，随即心头一紧。我立刻想到，现在已经没有报纸了，更严重的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又或者，再也不会有。“根本没有什么报纸。”这句话在我耳边轰然炸响，我顿时僵在原地，脑子像铜钟一样嗡嗡作响，任凭他冷冰冰的声音一下下撞击着。“二月份没有，一月份没有，报纸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天呐！”我绝望地喊道。那份记忆又一次闪现，但此时，它已经蒙上了一层迷雾。这时，透过窗户，我忽然看见一个铁架子，在我的记忆中，我取回报纸，就挂在它上面。现在，它孤零零地躺在角落，浑身布满了灰尘，和一堆发霉的旧书混杂在一起，似乎已经被彻底遗忘了。但现在，它成了一个似乎可靠的凭据，让我死死地抓着我的那份记忆不放，就像溺水的人抓着稻草一样。我盯着他的双眼，试图唤起他的一点回忆，然后问道，我以前每天拿报纸回来，你想不起来了吗？他冷漠地摇头：“我不记得有这么回事。你是图书管理员，报纸是不存在的，所以，你是不存在的。你不能进去。”说完，这个高傲的门卫就转过脸，再也不理我了。

     我呆立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我的身份，我的过去，原本是那么明晰，现在却统统失去了，只剩下一片惨白。难道这一切真的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吗？如果我没有拿过报纸，那之前我又在做什么；如果记忆只是头脑创造的影像，那我还有什么是可以确定的……我在迷乱的漩涡中战栗不已。忽然，脸上被什么凉凉的东西打中。我猛地惊醒，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教学楼外。外面下起了小雨。在冰凉的雨丝中，在微风的吹拂中，我感到一阵寒意渗进体内，它让我逐渐冷却下来。我是X班的图书管理员，我是不存在的。也许，事实就是这样，除非我能证明报纸确实存在过。我又想起那个报纸架，现在，我甚至不能确定是否真的看到了它。

                                                                 3

      我无处可去。一连几天，我都在教学楼外徘徊。每到天亮，陆续走过的学生就开始出现在道路上。他们步履匆匆，目不斜视，带着同样的冷冰冰的神情，看到我时的目光就像穿过空气。那些脸看起来都一样，我几次想上去询问，却都在这种神情前望而却步。于是，我不断地寻找着自己认识的行人，每次发现，就满怀期待地奔过去，“你还认得我吗？我是K……我是班上的图书管理员呀！”他们总是先愣一下，然后露出听到一道难题解法时的表情，似乎还记得有这么回事。“你记不记得，以前我给班里拿过报纸？” 我便接着问。“有这么回事吗？”“我想不起来了。” “不知道，我从来不关心这个。”得到的回答总是这样。

     每天都是如此，我弄不清过了多少日子，只记得天色亮了又暗。每天都是如此。我并没有放弃，也许是还存着一线希望，如同倾家荡产的赌徒期盼着彩票中奖，但当初的信念已经逐渐消磨殆尽。我就是不存在的，我对自己说，即使我拿过报纸，如果没有人留意到，没有人记得住，那也和没拿过一样。当初分配职位时，大家都去抢班长，班长抢完是班委，班委抢完是科代，剩下这个职位没人要，就扔给了我。我记得（现在也只能这么说），自己还算是兢兢业业，生怕做得不到位。但结果也不过如此。

     直到有一天，又是一个傍晚，当我对着又一张熟悉的面孔，机械地重复那个说了几十次的问题时，他怜悯地看着我，说：“唉，可怜的人，当然有这回事啦！我记的很清楚呐。”仿佛有一千只喇叭在我耳边鸣响，我窜得老高，呼啸着飞向教室。那个门卫还站在那里。我隔了老远朝他喊道：“报纸是存在的！我是图书管理员，报纸是存在的！”说着，我已经奔到他面前。我盯着他的脸，紧张地发现他的脸上似乎浮现了一丝诡秘的微笑，仿佛计谋得逞，一切尽在掌握，那微笑稍纵即逝，再看时，分明仍然是铁板一块。只见他镇静自若地开口了：“你不是图书管理员。我们已经找人代替了你，你现在没有职位。我们不需要你了！所以，你继续在外面待着吧。”我顿时气疯了，这间教室理应属于我，有什么理由不让我进去！我双眼通红，将门卫往旁边一甩，径直朝里冲。几个人忽然从周围冒了出来，我顿时陷入来自四面胳膊的藤蔓中，我狂怒地扭动着，却像蛛网中的飞虫一样被越缚越紧。他们死死抓住我的四肢，将我抬起来。“这人准是疯了。”他们说道，随即喊着号子，左右摆了两下，将我从教室里扔了出去。“咚！”门重重地关上，我重重地着地。

     我进入教室的努力彻底失败了。此后，我尝试过在无人时从窗户爬进去，但很快就被人发现扔了出来。我又在白天冲到保安室门前，擂鼓一样地捶着门，却再也没有回应。直到现在，你们还可以看到我一个人像幽灵一样在校园里四处游荡。这就是一个被抛弃的图书管理员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