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运

黑夜降临,卡从大明宫前走过,他新到西城,为的是追求荻。他已成功。


大明宫的台阶上,坐着许多休憩的人,只有一个十八九岁的黑衣少年,满脸死灰,手肘撑着膝盖,皱眉咬牙。卡多看了一眼。

走了一里路,转过大明宫外墙角,一条坡度较缓的路出现在他眼前,抬眼望去,约莫有四五幢高楼,墙面斑驳,透着岁月腐蚀的气息。这就是荻的家,她的父母生了两个女儿,她排行第二,姐姐早已出嫁,父母多日不在这里住。她读书时学的是理工之流,卡记得模糊,但知道荻真正的兴趣不在此,他希望自己能赚许多钱,这样她就可以安心发展自己的兴趣,毕竟这方面她也擅长。

小区像建在盆子一样,沿缓坡走下,来到这儿不久的卡便驻足打量,眼睛从缓坡一侧的石崖看过,那儿高出小区的院子有十五六米,用大块的石头砌成,再勾出四指宽的砂浆,填补缝隙,那就美观多了,但依然令人觉得烦躁。崖顶栽着一排手腕粗的槐树,直到缓坡的尽头,正是枝繁叶茂时节,那股阴森气像气球爆炸般蔓延开,卡的心紧了紧,身子打个寒颤,想裹裹衣服,却记起只穿了短袖,只得抱抱手臂。将目光投向来时那一片宫殿,同样的石崖上建着一堵朱红色的墙,延伸到很远处,像蛇一样,里面围着宫殿,半截露出大墙,在现代灯光装饰下,闪红亮蓝,黄灯紫线,努力融入都市,却像染着红黄各色爆炸头的少年,强烈渴望认同。

收回目光,盯着灰白色地面看了看,偏过头,瞧瞧楼间的小径,他没有进去。一直走过三幢楼,才到荻家楼下。这儿却又不同,靠崖底建着一座小庙,里面供奉的老爷叫锦衣被面裹得严严实实,只看到一张涂的惨白的脸,在袅袅青烟里变得模糊,门槛上坐着一个五十多的男子,佝偻着背,斜靠门框,眼睛里没有波澜,一团茫然的死水,偶尔路过几个人,朝庙里微点头,他才有一些光彩,像石子砸入水面。

右手边,楼与楼的间隙宽大,但堆着许多杂物,破门烂箱子。他想起第一次到这儿来,莫名的想走过去,却被拉住了。走过一二栋,到第三栋,这儿已靠着石崖,崖上同样的栽着槐树,却在边上砌了一道白色的一米高的石台,石崖更是凹凸不平,胆子大些,抄近路可从上面落下。进了楼里后,一层却是极为宽阔,但乌漆墨黑,只有一条窄而扭曲的路在各色杂物中,有六七个五十多的人住在这儿,平日都待在用木板堵起来的五所屋子里,透过两指宽的缝隙,昏黄的灯光照射出来。

从小路走过,到楼梯跟前,方才轩亮,走上五层楼,敲敲门,荻便开了门,让他进去,两人快要结婚了。荻的身高与卡同样,她的脸是健康的小麦肤色,长而乌黑的头发总扎起马尾,单眼皮眼睛透着沉静,满满的灵气都要溢出来,鼻梁挺秀,可爱的让卡想变成猫咪,轻咬一口,薄薄的嘴唇有坚韧的气质,下巴圆润而稍带棱角,总是不苟言笑,像冷峻的险峰,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她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三两天也说不够五十句话,两人已有足够的默契。坐下后,卡就盯着荻看,怎么看也看不够,她太美了,荻也任他看,保持一贯的沉默,笑也不笑。

而后卡去准备晚饭,荻这样的人,他愿意当做神祗供奉起来,生死都追随她,何况那将是他的妻子。想到许久以前,他曾误解她冷漠无情,但见面后又沉迷的追逐她,像个烦人的蜜蜂,嗡嗡乱叫,为的只是引起注意。但他也觉得难以企及,她对追求并没有兴致,只愿沉迷在孤独的世界。卡多时也这样,但心底认定两个人一起孤独才最美。好在他成功了。

第二天,又到近黑的时候,路过大明宫,依旧有许多人在休憩,那黑衣少年也在。卡没多想,自回去了,庙似乎在举行某种祝祷,扎了纸人纸马,放在前面。回家没多久,与荻说了几句话,就听到外面喧嚣不已,跑到近街的窗户一看,见远远的有黑烟在冒,又不似着火,心里奇怪,便走下楼,朝那儿走去。

到了近前,已围了一圈人,他看到那个黑衣少年不知从哪找来许多破门烂窗,朽木纸板,在一起堆着,已经点燃了,正冒着黑烟。嘈杂的人声,有看热闹的,也有大声劝阻的。

黑衣少年叫做武,半长的头发遮住脸颊,脸上激动的看起来像哭,喊道:“没人给我公道,那我烧了这座殿,还会没人管吗?”

卡听到这句话,心想他说的人指的是官府吗?显然是的。立即就有人叹息着说道:“他家四口人,母亲同人起了口角,被刺死了,凶手却只关了一个月,这段时间他一直在这儿,迟早会爆发的。”卡了然。有人报了官,消防来时引起一阵骚乱,等安稳下来,回头看时,武已经不见踪影。卡无能为力,离开这儿,准备到石台那儿坐一坐,到了近前,却见到一丛树下躲着的武,他面无表情,见到卡,也不管,不过起身坐了下来。

卡只想坐一坐,武说道:“现实就是这样残忍,但九世之仇犹可报,我怕什么。”听到这话,卡突然担心他走上极端,便说道:“兴许只是过渡呢,你要等一等,再看一看,杀人可不是小事。”武没有说话。天上乌云积聚,渐渐下起了小雨,细丝织成雨帘,他忽然笑了起来,那是发自内心的开心。卡望着他,伸出手感受雨丝砸落,无论劝阻是否有用,都再与他无关,他不是救世主。

起身离开,走出五六米,回头看时,武正伸出双手,仰着头笑。卡叹口气,回家去了,顺路买了一束玫瑰。到小庙前,他忽然觉得有人在看自己,急忙抬头,就瞧到武的身影,细雨打在他身上,他似乎在找什么。卡有点担心,这个人走上极端,兴许会因他说的话而迁怒于他,只好躲了起来。

纸人纸马被雨水浇的狼狈不堪,收拾的人笑着说:“不是好兆头,要死人也是横死的。”看门的老头呵斥道:“放你妈的屁,这是给爷的贡品,和死人有什么关系!”卡看着耷拉的纸人纸马,颜料让雨水混杂,透着鬼魅阴森。他伸出头去看,武的身影已经不见,又待了一会,才走出来,朝里面走去。忽然一道黑影猛的奔出来,在雨幕里消失,卡忽的有些紧张。走进去,他惊恐的发出一声大叫,原来这儿的几个老人脸上都涂了蓝彩,用红勾了,正围在一张桌子前,昏黄的灯光一照,吓到了他。


拍拍胸口,朝楼上走去,忽然鼻子里嗅到一股铁锈般的味道,继续走,那味道愈浓,他突然颜色大变,浑身忍不住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手忙脚乱的向上跑去,一不小心踩空楼梯,嘭的一下,身体砸在楼梯上,他像没有痛觉般,拾起来继续跑,但身体力量似乎被抽空,跑了几步都没有登上楼梯,只好拉着扶手走。到了家门口,他张着嘴,神魂俱丧:家门开着,所谓铁锈味就是血腥气,鲜血像玫瑰花瓣,那支因摔倒而略有损伤的玫瑰,跌落鲜血里。他颤抖着想要拾起来,却猛然跪倒在了地上,捡了几次,终于拿在手里,面皮抖动着走进屋里,他脑袋顿时变得空白,眼前的场景颠倒重叠,他痛苦的干呕,跪了下来,大口喘气。荻倒在血泊里,已经没有了呼吸。

卡突然睁大眼睛,扑过去抱起了荻,将玫瑰塞在她无力拿住的手掌中,努力的捏住她的手,嘴里喃喃说道:“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他眼睛瞪的眼角都要开裂般,颤抖的身体像筛糠般停不下来,荻已经闭上了她的眼睛,再也没人能看到她的笑靥。放下她的身体,站起来,走下楼去。

走到一层,就要出去,那道黑影又回来了。见到沾血的卡,武似乎难以置信,他猛的一颤,惊恐的望着卡,退了一步,看着面无表情的卡,跪了下来:“我做错了……”

“为什么要杀她?”

“我……我只是随便找个人……”

“为什么是刚才?”

“天意。若是点火之后降雨,那就是老天要我杀人……”

“不杀仇人?”

“我弟弟会杀他……我们已经绝望,与其忍受屈辱,不如赴死……”

“所以要拉无辜的人垫背?”

“我……我……”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卡摸出一把刀来,涂着蓝靛脸的人簇着他,他走到武跟前,左手捏住他的下巴,没有任何反抗,武闭上眼睛,卡用刀割断了他脖子的动脉。

“九世之仇犹可报。”

透过雨幕,庙里的纸人纸马像垃圾般堆在一起,看门老头仍旧靠着门框坐着,像什么都没看见。“要死人也是横死”,这句话又在他脑子里响起,如果不是他下楼去看,不是躲了一会,荻怎么会死?拖着腿走回去,跪下扶起荻,吻了吻她的脸,便将刀刺入自己心脏,嘴里像破风箱般喘气,靠近她躺平,紧握着放那一束玫瑰的手,两个人永远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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