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蓬莱仙岛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荷荷睡了一身的汗,被隔壁传来的吵架声惊醒,那激烈程度,仿佛两只愤怒的兽在用牙齿撕咬对方的血肉,没人肯提前松手。

“厨房的碗再不洗,我就把它们都摔了?”

那是个说一不二的女人,荷荷羡慕她的凶狠。瓷器的尖叫声在一墙之隔的地方轰鸣,体面碎了一地。

荷荷觉得自己心中藏有一种病态。她每天最开心的时刻,竟然是屏住呼吸,偷听隔壁夫妻吵架,然后想象自己是吵架的发起方,正叉着腰骂家里好吃懒做的那一位。

墙上的老式挂钟,晃晃悠悠地指向下午两点。荷荷张开嘴巴,不由自主地打起哈欠,牵起皮肤的痛处,这才记起眉骨处的伤口还没有拆线,稍微一动,疼得她龇牙咧嘴。

她伸出纤细的手,抓住黑色皮质沙发的边缘,撑住身体坐起来。面前是堆满杂物的长条茶几,奶瓶旁边散落的烟灰很刺眼。对面墙上的电视机在播放广告,一群身穿漂亮度假装的男男女女抱着椰子喊,“想去哪玩,就去哪玩。”

荷荷从地上凌乱的乐高积木里翻出遥控器,面无表情地按了红色键,将电视制造的虚幻梦境,打入冷宫。

西西在睡觉,荷荷却觉得耳边还响着她的声音。西西是荷荷的女儿,刚满两岁,精力旺盛。荷荷觉得一个人带孩子,就像在耳朵里放置一个高音喇叭,无休止地制造关不掉的噪音。荷荷半跪在地板上,她找到抹布,烟灰擦一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去翻沙发的靠垫,在缝隙里找到手机。她记起她睡前正要给母亲打电话。

电话接通了,荷荷问母亲晚上想吃什么?母亲说,不用过来了,她可以照顾自己。荷荷没理母亲的推辞,她自顾自地说,那我晚上7点左右送饭过去。然后荷荷又打电话给丈夫,让他早点回来带孩子。丈夫说晚上要加班。荷荷轻轻说声“哦”,就挂了电话。

荷荷决定煮瘦肉蔬菜粥,老人和孩子都可以吃。

她把肉从冰箱里拿出来解冻。手机响了。自从孩子出生后,已经很久没有人找她聊天。来信息的人是苏青,荷荷的童年密友。记忆像阴天透过云层的阳光,照在荷荷灰暗的脸上。

荷荷想起她曾和苏青一起写小说,在学校辩论队强势输出观点,为一个创意跟老板据理力争……她快忘记了,在家以外的地方,她也有过主张和想法。

只是那回忆太刺眼,荷荷看不真切。

2.

苏青一毕业就去了海市,公司团建是在国外的小岛。荷荷在朋友圈里围观苏青浮潜、吃海鲜大餐时,并没有觉得精彩的生活从此都要离她而去。尽管她那时全身浮肿,大着肚子,刚辞掉设计师的工作在家待产,但她整个身心都被母性的光辉笼罩。她畅想着,孩子出生后,一家人也能去海边度假。现实在她心底泛起酸楚的波澜,她不敢继续想下去,她觉得那种想法是对女儿的背叛。

手机又响了。苏青说她回树城了,想问荷荷的婚房还空着吗?她想借住段时间。

荷荷生完孩子后,公公婆婆一起回了乡下老家,丈夫带着荷荷搬到——同一个小区但更宽敞的婆婆家住。他们的婚房就空了下来。那时荷荷兴奋地跟苏青说,要是她在大城市的工作不开心,可以随时回树城休息一段时间,她有空房子给苏青住。

谁知婚房一空就是两年。期间,荷荷无数次想把它租出去贴补家用,但是丈夫不同意,他说婚房租出去不吉利,再者家里又不缺钱,没必要把新房交给别人糟蹋。

荷荷没好意思跟丈夫说,她缺钱。荷荷习惯了不争不吵,她把生活的所有不如意,都像中药一样吞进肚子。

手机又响起来,苏青说,要是不能住就算了,她打算直接回海市。

荷荷慌忙回复说,可以住的。她在心里盘算什么时间带苏青去婚房合适,卧室突然传来西西的哭声。荷荷边往卧室走,边让苏青晚上6点在小区门口等她。

西西吵着要出去玩。荷荷被女儿拖着胳膊往外拽时,只来得及把脏衣服丢进洗衣机。荷荷曾想过把女儿送到托儿所,她也能回去上班。丈夫却说,孩子以后十几年都要上学,要趁现在尽可能地陪伴。

在小区的游乐场,荷荷用一根棒棒糖哄着沉迷滑滑梯的女儿跟她一起去菜场,胡萝卜、西蓝花、玉米、虾仁、香菇,东西越买越重,女儿却哭闹着不愿意走路。荷荷一手拎着菜,一手抱着女儿回去。外面落雨了,荷荷缓缓呼出一口气,这样就不用在滑滑梯的地方逗留了。

荷荷惦记着晚上要给母亲送饭,一到家就把手机塞给女儿。若丈夫看见又该骂她了,她甩甩头,忘掉那些苛责,走进厨房,洗过手,开始淘米。

客厅里传来哭声,手机砸到西西脚了。荷荷抱着女儿安慰半天,老式挂钟在她头顶“喀哒喀哒”地前进,丝毫不会因为哭声而暂停。荷荷把西西抱进婴儿车,让西西到厨房边看视频边陪自己做饭。荷荷洗过手,又开始淘米,西西突然叫着要去厕所。荷荷手都没来得及擦,慌忙把女儿从婴儿车抱出来,西西每次说上厕所,都是十万火急,稍微晚一会就要尿裤子。今天也没幸免,荷荷帮女儿换了干净的裤子,再次走到厨房,洗过手,她惯性地又去淘米……

等熬好粥并装进保温饭盒时,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6点10分。

3.

苏青拖着黑色行李箱等在小区门口,她看到荷荷慌慌张张地走来,忙迎上去说,不用着急的。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忍不住惊呼道,你脸上是怎么回事?荷荷避开苏青的目光,她一手抱着西西,一手神经质地揉着眉心说,昨天收拾玩具不小心摔一跤,磕到桌角了。

苏青从荷荷怀里接过西西,轻声说道,我最近都在家,你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西西在苏青的怀里充满好奇,她骨碌碌的眼睛转着,猛地伸手,就要抓苏青的金丝框眼镜。苏青应对困难,只好指着天边说,彩虹!转移西西的注意力。

荷荷跟着往上看,发现真有彩虹出现在东边的天空。荷荷想起下午落了一场雨,那时她带着西西在小区玩滑滑梯,可是那记忆如此陈旧,像一件被遗忘在衣柜很多年的大衣。

荷荷推着行李箱走在前面,她记得和苏青上次见面还是三年前。苏青回来给她当伴娘,结婚仪式上,苏青拿着话筒,拧着荷荷丈夫的耳朵说,你要是敢对荷荷不好,我会收拾你的。参加婚礼的人都在笑,也许他们那时就知道,就算丈夫对荷荷怎么样,苏青也无能为力。

“我也是突然出点状况,没打扰你吧。”苏青说这话的时候,两人已经走到电梯间。荷荷边把向上的箭头按亮,边回头跟苏青说,“没事,只是婚房两年没住人了,你今晚将就一下。”荷荷说到后面有些走神,她余光看到自己上衣下摆处的黑色大洞。那是西西过周岁生日时,被蜡烛烧坏的。荷荷当时舍不得丢,没想到生活就这样在无意识中又过了一年。

等电梯门关上,荷荷才缓过神来问苏青,“你……家里怎么样?”苏青说,都挺好的,她只是不想听家人唠叨。荷荷说,不要跟父母的关系闹得太僵,你到我现在的处境,就会明白家人的重要。荷荷说完话,突然想起来,同样的话,高中时代的苏青也跟她说过。

那时荷荷和母亲关系糟糕,两人用两句话就能抬杠一整天,一句是“你怎么不告诉我?”,另一句是“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荷荷和母亲最后一次冷战,长达一个月。直到母亲从家里搬出去,荷荷才知道父母离婚了。那一年,荷荷15岁,读初三。刚开始,她以为那只是一次平常的家庭事故,父亲打了母亲,母亲回娘家住几天,然后再被父亲接回来。可是她发现,母亲不在那几天,家里又有新的女人出现,她觉得哪里不对,就忘记自己还在跟母亲冷战,跑去问母亲原因。母亲说,我和你父亲离婚了。荷荷足足愣了10秒钟,才问道,你怎么不告诉我?

母亲不以为意地说,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从那之后,“你怎么不告诉我?”和“我以为你早就知道。”就成了荷荷和母亲聊天的固定格式。总是一个人气势汹汹地问,另一个人不为所动地答。荷荷有时觉得,她之所以一毕业就结婚,就是为了给母亲一个措手不及,好完成这个回合的对话。

只是代价有点过于沉重。

4.

荷荷和丈夫是相亲认识的,丈夫在国企给领导开车。不高不帅不富有,但是老实善良。母亲知道荷荷要结婚的时候,荷荷正在试婚纱。电话那头,母亲说,“你怎么不告诉我?”荷荷回,“我以为你早就知道。”母亲气得浑身发抖,想说的话全部哽咽在胸腔,空气中只留下一排省略号。母亲没参加荷荷的婚礼,之后,更是一个电话也没打。荷荷算日子才发现,她婚后和母亲冷战的时间,比整个青少年时期加起来都久。

直到荷荷生了女儿,她和母亲的关系才有所缓和。那时,公公和婆婆回了乡下,往日那个总有大把时间陪她玩的丈夫,也突然开始加班,荷荷整日蓬头垢面地带着女儿活在产后的废墟中。是母亲不计前嫌,敲开了她的门,帮她整理出生活的样子。丈夫突然又不加班了,每个饭点都能按时回来吃饭。可是即便如此,有至少半个月的时间,荷荷都不愿跟母亲说话。她那时候幼稚地认为,只要说话,就是跟母亲认输,承认自己婚姻的失败。

再后来,荷荷准备重回职场,母亲却病了。医生发现母亲子宫里多了一颗肌瘤,说那跟常年生闷气有很大的关系。

荷荷想,子宫可真是包容,爱与恨可以同时在里面孕育。

电梯到10楼时,荷荷还在发呆。是西西喊了声“妈妈”,她才慌忙走出电梯,左转进入1003户。钥匙转动锁眼,像是被什么挡住了,荷荷抽出钥匙,看看门牌号,又看看门前贴的小狗,那是她新婚第一年春节,满心欢喜贴上去的。没错呀。荷荷又把钥匙插进锁眼,还是拧不动,难道我拿错钥匙了?荷荷再次把钥匙抽出来,门却开了。荷荷吓一跳,以为自己开错门了,却发现门后藏着的脑袋是丈夫。

丈夫说,你来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荷荷低头盯着对面西瓜一样鼓起来的肚子,各种想法在脑中转了一圈,还是什么都没说。她不想让苏青看到她婚姻中最不体面的那部分。

她放任“体面”对她的精神绑架。

荷荷推着行李箱走进家门,却迎接了故地重游后的第二次震惊。客厅里面烟雾缭绕,四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光着膀子围坐在麻将桌前,激战正酣。

丈夫跟在荷荷身后,像一团乌云,低气压地站着。荷荷淡淡地说,你不用看着我,你继续玩吧。接着她推着行李箱,带苏青去了次卧。

卧室里有一股呛鼻的烟臭味,床单上的一对鸳鸯皱巴巴地挤在角落,荷荷认出那是她的嫁妆。她面无表情地打开衣柜,揉成一团的脏衣服涌到地上,像宿醉后的呕吐物,伴着一阵恶臭。荷荷努力朝苏青挤出一个笑脸,假装自己并不在意。

她推开门走到主卧,无奈地发现那里也是一样的脏乱。她觉得她的婚姻就像这个被遗忘的婚房,她以为把所有委屈都装进衣柜,就能继续假装岁月静好。

苏青看着荷荷麻木的背影,有些说不出的悲伤。她能看出荷荷的灵魂在尖叫痛哭,可是她面上却没有一丝波澜。苏青原本积攒了一堆委屈想找荷荷分担,她想告诉荷荷自己在职场的遭遇,办公室斗争,职场晋升歧视,父母的不理解,以及男友的催婚。可是看着荷荷一言不发的生活,她说不出一句抱怨。她知道,荷荷在婚姻中的日子,并不比她焦头烂额的工作好多少。最让苏青愧疚的是,她给荷荷的生活添了新的麻烦。

荷荷漠然地从主卧走出来时,苏青抱着西西站在客厅,打麻将的人走了,只剩荷荷的丈夫。丈夫又说,你怎么不早说?我把这里收拾一下。

荷荷说,不用麻烦了,谢谢。

那一刻,荷荷觉得自己说话的语气,很像多年前还在婚姻中的母亲。她想她的身体里,应该也有一颗看不见的瘤,在慢慢生长。

最后,荷荷决定让苏青住书房,那里有一张行军床,以往丈夫通宵玩游戏时,都睡在那上面。那里面的被褥,因为被遗忘,总算没被糟蹋。

5.

荷荷抱着女儿坐上电动车,丈夫说,“要是晚上不用去机场接领导,我就送你们了。”荷荷没说话,只是启动了车子,迎面而来的风中,飘着支离破碎的誓言。

荷荷到母亲家时,刚过8点。母亲的家门虚掩着,荷荷牵着女儿走进去,看到母亲还在厨房忙碌。荷荷费力地扭动脖子,听到关节处传来响亮的嘎吱声。她忍着饿,把母亲拉到客厅坐下说,我煮了蔬菜粥,你先吃一点。

厨房里炖着乌鸡汤,锅盖一掀,香气四溢,只是喷在荷荷干涩的眼睛上,很疼。

荷荷把鸡汤端出来时,母亲正在给西西喂饭。饭桌对面的电视机,又在播放中午的那个广告,一堆人兴高采烈地喊着,“想去哪玩,就去哪玩。”

荷荷心不在焉地喝口鸡汤,嘴巴里的苦味快要溢出来了。

吃过饭,荷荷洗了碗,强撑着精神陪女儿和母亲聊天。母亲让荷荷明天不要来了,她说你天天这样两头跑,身体吃不消的。荷荷没接话,她心里有轻微的愧疚,原本可以让母亲搬到她家住的,只是丈夫不同意。荷荷觉得也许忍耐真的是种美德,因为你只需要对自己残忍,就能避免所有的冲突。

荷荷抱着女儿走出母亲家门时,小区的灯暗了一半。西西趴在她肩膀上睡着了。母亲想让荷荷在家里住下,只是一室户太局促,荷荷怕女儿晚上会吵到母亲,就没同意。毕竟丈夫怕吵,都独自一人睡在家里的次卧。

荷荷决定走路回去,不过15分钟的脚程。女儿还在睡,坐电动车不安全。路上没什么行人,只有头顶的那颗圆月亮陪她们走到家门口。

客厅里一片黑暗,微弱的光从次卧传出来,还有“噼里啪啦”玩游戏的声音。荷荷打开灯,把西西放进主卧,才又回到门口换鞋。匆匆洗了澡,给西西擦脸洗脚,然后满身酸痛地躺下。睡前最后一遍翻手机,看到苏青发来信息,她说她决定去蓬莱仙岛度假,明天下午的飞机,要是荷荷有时间,可以中午一起吃饭。荷荷看着那条信息发呆,她有些羡慕苏青,对方有那么多的选择,而她却像墙上挂的婚纱照,被钉进了家庭里。

她闭着眼睛,半梦半醒之间,突然惊醒,衣服还在洗衣机里等她晾晒。

晚上西西哭了一回,比一岁时进步很多,荷荷忍着困意把尿,哄睡。

早上6点,闹钟响的时候,荷荷以为自己在做梦。这样起床就晚了一些,她浑身酸痛地走到厨房,打算煎个鸡蛋,再把昨天剩的粥热一下。可是到厨房,就看到用过的锅和碗被胡乱地丢在灶台,里面的粥早被吃得一干二净。荷荷洗碗的时候,楼上的夫妻又在争吵,锅碗瓢盆一起奏鸣,好像在恐吓她说,日子就是这样在循环往复中过下去。荷荷放下手中的脏碗,她决定任性一次,回卧室补觉。

荷荷是被猛烈的敲门声惊醒的,卧室门口丈夫满脸的不悦。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凶狠地瞪了荷荷一眼,然后“嘭”地一声把门关上,西西在婴儿床上“哇哇”地哭起来。

荷荷轻拍着女儿,思绪却飘到刚刚的梦里:她独自一人坐在海边,看着夕阳像一颗滚烫的心脏,轻轻一跃,跳进大海的怀抱。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她心中复活了。

也许是时候换一种生活方式。荷荷带着西西去母亲家时,这样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所以母亲一开门,她就笑着说,“妈,我们去蓬莱仙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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