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笑忘录》 (一):我们终将向遗忘妥协
《笑忘录》1979年在法国出版,一出世便引起西方舆论界的高度关注,也给作者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灾难。当时的捷克政府以此书非法出版为由,剥夺了米兰·昆德拉的国籍,不过也从另一方面成就了他驰名国际的文学家声誉。这本书曾荣获法国文坛的最高荣誉“梅第奇奖”(Premio Médicis)。
我为什么说这是一本奇特的小说?翻开目录就能发现小说分为七个部分,第一部的题目叫《失落的信》,先不管为什么信会“失落”,令人感到迷惑的是:第一部的题目竟然跟第四部的题目一字不差。同样地,第三部和第六部都叫《天使们》,一字不差!是我眼花了吗?
这其实是一种“很昆德拉”的表述,我们管这种情况叫做“变奏”的文学——无论是音乐还是文学,指的是同一段旋律在重复中变化。在他的另一部小说《慢》中昆德拉擅长在文艺创作中使用音乐上的抒情方式,跟“变奏”同时使用的是一种被称作“复调”的写作形式——一如他的一部杰出的剧作《雅克和他的主人》,看似与狄德罗写的一部名字差不多的小说《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讲了差不多同一件事,事实上却是一部脱胎换骨的创作——今天我们称之为“变奏”,《雅克》这部剧的三幕中对白也充满了看似是完全重复的语言——就像他的另一部书《庆祝无意义》第三章里面公然写道这样的话“我在重复自己吗?我在这一章开头用的词,跟我在小说开头用的词一模一样吗?这个我知道。”
小说的开头先是讲述了一则有关于遗忘的一段历史故事:1948年二月的捷克建国大会上,当时的捷共领袖克莱门特·哥特瓦尔德正在面向群众发表演说。“正下着雪,天气很冷,而哥特瓦尔德头上什么也没戴,克莱门蒂斯关怀备至地摘下自己的皮帽,把它戴在哥特瓦尔德头上。”四年后,克莱门蒂斯因叛国罪被绞死,宣传部门立即把他从历史和所有的照片中洗刷掉——而他所留下的,只剩哥特瓦尔德头上的那顶帽子。
小说第一部的主人公,这位与捷克前总理同名的米雷克讲了这样一句经典名言:“人与政权的斗争,就是记忆与遗忘的斗争。”这也是贯穿这本书始终的一个主题。关于遗忘,米雷克似乎也曾经倔强地选择去记忆:他坚持记日记,保留自己所有的私人信件,企图与遗忘这一时代背景做斗争。这种习惯在我们今天看来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一种最普通的爱好,但在那样一个动荡的年代,一句无心的言语、玩笑话,很可能被认定为危害国家安全的反动行为,并会由此引来牢狱之灾。在朋友的多番劝止之下,米雷克终于还是低下高昂的头颅,向遗忘的大背景妥协——他将与自己有关的书信藏匿起来,也由此牵引出了记忆中最不愿触及的一段往事,一段荒唐的早年恋情——他试图向旧日恋人兹德娜索回写给她的所有信件,“米雷克重写历史,就像所有的政党一样,像所有民族一样,像整个人类一样,大家都重写历史。”
25年前的米雷克还是一个入世未深的毛头小子。他居无定所,身无分文,遇到了“真命天女”兹德娜。尽管旁人眼里的兹德娜相貌丑陋,性情怪异,米雷克出于青春期对性生活的强烈欲望,还是选择与其成为了恋人。他们的相处并不融洽,性生活也极其不和谐。而更严重的是,两人的政治观点相悖,甚至在根本上是完全对立的。两人分手之后,幸运女神开始频频光顾米雷克,他的人生也因此变得一帆风顺。他在科研领域出人头地,后来还在电视节目里担任嘉宾,摇身一变成了学界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与此同时,他还娶到了一位美丽的妻子,拥有了令人艳羡的美满家庭。事业的成功与爱情的甜蜜让米雷克沉醉其中,不能自拔。他选择将与兹德娜的那段不堪回首的恋情彻底地封存在记忆之中,永不碰触。就是这样,当年那段与兹德娜的暧昧情事让他产生了自我厌恶的情绪,他开始诋毁与兹德娜的爱情,说“那时候他只是个二十岁的傻男孩,兹德娜比他大七岁,受人尊敬,很有能量!兹德娜认识中央委员会里所有的人,能帮助他,抬举他,把他介绍给实权人物。”事实上我们知道,他和兹德娜年龄一般大,并且兹德娜当年并没有什么来自上层的关系,也没有任何手段能让他在仕途上有所发展。
出乎意料的却是兹德娜,多年来一直高调地跟她的朋友们高谈阔论与米雷克的那段风流韵事——那些米雷克想要收回的信件,竟然成为了她向朋友们炫耀的物证。与此同时,米雷克被政府派来的密探盯上了。他非但没能成功地与过去一刀两断,反而因为他保留信件这一坏习惯,惨遭政治迫害——他被判了六年徒刑,他的儿子两年,他的十几个朋友分别被判一到六年监禁。生活中这样墨菲定律一样的的悖论其实俯拾即是——有时我们一心想要去忘却什么,那段记忆反而变得愈发清晰;有的时候我们一心想留住记忆里的那些美好而遗忘却不请自来。历史把米雷克的名字“仔仔细细的从国家的记忆中擦掉,就像小学生作业里出的错一样。”虽然米雷德如愿进了监狱,没有从人们的记忆里彻底消散,他成功的给“牧歌”中留下了一个无法抹去的污点。米雷德是拒绝遗忘的忠实的代表,但他终究也只是像克莱门蒂斯的皮帽一样,只是一种徒劳的点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