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关闭后,我在家静静等待着分配通知。
有一天妈妈对我说:“你表叔打来电话请我们去吃满月酒。妹妹马上就要生了,明天我要陪她去妇幼保健院检查,去不了。你爸下班后才能去,就由你代表我们家去赶个礼。”
“明天我要去吃满月酒,你去不去?”我问文婷。
“明天不是要一起回娘家吗?”
“妈要带张露去妇幼保健院检查,爸下班后才能去,得先有人去赶礼。”
文婷听后,嘴角掠过一丝冷笑:“就他们的事是事,我们最闲。当年我怀小鱼的时候,你妈连问都懒得问,更不用说陪检。果然你妹妹肚子的孩子才是她孙子,我的小鱼不是。”
“妹夫跑长途,妈不照料她谁照料?”我提高声音反问道。
“果然你们才是一家人,”文婷苦笑,“当初是我瞎了眼才嫁到你们家。当然,这不怪你们,是我咎由自取。”在家等待分配的日子,我几乎没有同她说话。因为一说话,她总要扯到我们家的不是。果不其然,没说几句,她再次翻出旧账。
“不让我去直接说,用不着拐弯抹角。”我不厌其烦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我这就去跟妈说,要陪你回娘家,让其他亲戚代劳,满意了吧?”
“怎么敢不让你去。不让你去,你妈还不晓得在外面怎么埋汰我。不晓得情况的,少不了说我又刁又恶。我可没心情去担这些骂名。要去你自家去,反正我和小鱼不去。”
“只要你心里舒服,爱去不去。”我压根不指望她去。在亲戚面前,她总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除了必要的寒暄,没人愿意同她多说话。
表叔家在二十里地外的龙潭村。龙潭村内有一座小庙,庙内有一个水塘。据说后主刘禅在东山打猎时,出了一身汗,于是就到水塘里洗了个澡。皇帝又被称为真龙天子,所以人们称这口洗澡的水塘为龙潭,龙潭村也因此得名。
我乘坐乡村客运班线到达龙潭村,在找到表叔家时,发现他家的晒坝和周边休耕的田地上已摆放了二三十张圆桌。
每张圆桌上铺着白色的薄膜,上面摆着饮料和白酒,春风轻轻地吹过宁静而广阔的大地,白色薄膜在风中飘扬,宛如仙女的裙袂。
厨房设在两层楼屋的外墙下,蒸笼中散发着浓郁的蒸汽,里面应该在蒸夹沙肉、排骨和咸烧白。
掌勺的乡厨身材胖乎乎的,手持一把大铁铲,在锅里不停地翻炒,身上的肥肉在剧烈的动作中不断颤动。炉灶喷出炙热的火焰,麻辣鲜香弥散四周。
见到认识的亲戚,我热情地打起招呼。他们差不多问了我同样一个问题:爸爸妈妈怎么没来?老婆怎么没来?孩子怎么没来?爸爸妈妈没来的原因我如实解释。至于文婷和小鱼,我撒谎说她娘家那边也有亲戚办席,所以我们不得不分头行动。
这时,表叔端着两杯茶从楼屋里出来,放在两位长辈的桌子上。我赶紧抢到他面前,把装好的红包递上去。
“表叔。”我亲热地招呼他说。
“展成,好久没有看到你了。”表叔收下红包,笑吟吟地说:“去年我结婚,你都没有来。我还以为你把表叔搞忘了。”
“换不过班。”我抱歉道。
表叔是我姑婆的幺儿。小时候,我经常跟他一起去放牛玩。牛吃饱后,我们要带它们到堰塘里洗澡。表叔会环抱住牛脖子,和牛一起潜到水底。牛浮出水面后,他还可以再憋五分钟冒出水面换气。因此,我们这帮孩子都非常崇拜他。
后来,表叔从畜牧兽医学校毕业后,回到家乡担任了一名技术员,时常在东山的各个村镇奔波,教农民如何养猪养牛。
表叔结过两次婚。前任妻子患了卵巢癌不幸去世后,他单身生活了很多年,直到去年,才和一位中学老师再婚。
“你还没有见过表叔娘,马上见一下。”她扭头走进院子,仰脸用四川话往二楼喊:“莫芸,莫芸,下来见下表侄。”
“哎——!”有个黄莺般美妙的声音回应道。不多会儿,一个头戴深驼色绒线帽,身穿粉樱色夹棉大翻领月子服的女人把双手撑在露台上,朝下张望道:“表侄在哪儿?”
没想到表叔娘还是说普通话的,而且发音标准、吐字清晰,堪比播音主持人。
“这是我表侄张展成,”表叔拉住我的臂膀,改用生硬得近乎好笑的普通话介绍道。
“表叔娘。”我也改用普通话招呼她。书店要求我们接待顾客必须用普通话,因此我的普通话还算过得去。
“你好。”这位表叔娘长着一副和颜悦色的容貌。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两颗晶莹剔透的葡萄镶嵌在红润的脸庞上,竟有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表侄,上来看看你的弟弟,”表叔娘开玩笑说,“世杰,我们宝宝的表哥是不是太老了?将来他娶媳妇的时候,这位表哥的牙口怕只能吃夹沙肉了。”
“展成要是吃夹沙肉,那我们也该输营养液了。”表叔收回目光,转脸看着我说,“你表叔娘爱开玩笑,别往心里去。上楼去看你弟弟。你表叔娘大大咧咧的,不是养孩子的料,要是有什么育儿心得,千万告诉她。”
我满口答应,从客厅的楼道登上二楼。莫芸热情地迎我进卧室。
卧室整体色调温暖大方。橘黄色的床单和窗帘让室内透出温馨感。床头边的两个小柜子,小巧轻盈,时尚前卫。床头后的实木护墙板上,挂着一幅婚纱照。这张婚纱照是在海边拍的,两人都没有穿礼服婚纱,而是穿着中国风的禾秀服,鼻子上戴着一架墨镜。新娘撩起衣服下摆,伸出略显壮硕的腿。新郎扑到新娘面前抱住她的小腿,头则枕放在膝盖上,笑嘻嘻地朝向镜头,风趣幽默,令人忍俊不禁。
床的一侧,摆放着半人高的柳编摇篮。一个穿卡其色风衣的女人坐在椅子上,低头逗弄篮中的婴儿。
女人背对着我,但她的身材苗条纤细,散发出一种弱柳扶风的美感。她的乌黑浓密的头发柔顺亮泽,扎成一个干练的丸子头,犹如黑土地上娇美的黑玫瑰即将绽放。
见我注意到摇篮旁的女人,莫芸马上介绍说:“是我妹妹。”那女人闻声,缓缓起座,轻轻转身。
在她面向我的那一刻,我的心猛然一震,嘴巴想要笑却笑不出来。于是我移开目光,左顾右盼,试图缓解那涌上脑门的紧张与激动。
“我妹妹莫伊,你认识?”大概见我表情非常不自然,莫芸也有点不知所措。难怪她的长相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原来她们是姐妹。莫芸就是体型稍胖、身材稍矮、皮肤略黑的莫伊。然而,这三个特点合在一起后,她与莫伊还是存在很大的不同。莫伊有一张轮廓分明的鹅蛋脸。山根略低,鼻梁挺直,双颊饱满,嘴唇小而红润,显得既雅致又柔媚。但眸子里却没来由地凝聚着忧郁之色,使她于清秀中带着一丝清冷,于温婉里又透出几分坚定。
“我们是同学。”我向莫伊点头致意。
“这么巧,”表叔娘先是莫名惊喜,接着动起小脑筋道:“不过,即便你们以前是同学,现在按辈分,你是不是应该叫她一声表孃。”
莫伊听了之后,莞尔一笑,转身抱起摇篮中的外甥,一边用鼻子贴着他的脸,一边走到我们面前。他身穿风衣,内着一套牛仔套装,简约随性,整洁利落,让人眼前一亮。
“按辈分,是应该这么叫,但是,总觉得怪怪的。同学变表孃,一时转变不过来。”我告饶道。
然而,莫伊沉吟片刻后,谨慎地说:“我不记得有你这样一个同学。”这句话如同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泼下,室内的气氛瞬间凝重,让人感到非常尴尬。
莫芸从莫伊手中抱起孩子,宠溺地摸了摸他的鼻子,向我投来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想看看如何解释以洗刷泡妞的嫌疑。
“我是你的初中同学。东山中学,初九八级四班。你家住在机车修理厂。”我将知道的信息全部倾倒出来,希望她能抓住的一个点,唤回记忆。
“我们家是住机车修理厂是没错,”莫芸回想起来,“莫伊,你还记得我们住过的红砖老平房吗?条件很差,用水尤其困难。车站口的那座扇形水塔,是我们生活用水的唯一来源。夏天倒还好,到了冬天,大家都得到隔壁矿机厂的公共澡堂去解决身上的汗臭味。一块钱洗一次,这在当年,可不便宜。”
东山街上的东边有座东山站,建于1952年,是成渝铁路上的一个四等小站。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车站附近搞起了轰轰烈烈的“三线建设”,国家粮食储备库、水泥库、矿机厂、机车厂、机车修理厂等大批建筑拔地而起。随之而来的,是工商云集,人流如织,餐馆、医院、理发店、商店纷纷汇聚。莫伊家就是支援三线建设由河北调到东山的。她的父亲是机车修理厂的工程师,母亲在职工子弟校教书。
“初中我是在市里念的,”莫伊平静地说,“不记得在东山中学念过。”
“我记得你是初三才转到市里念的。”莫芸微微仰起头,回忆道,“初一初二确实是在东山中学念,那可是东山唯一一所中学。”
“事实上我们只同了初一一年的班,第二年,你就转到其他班上去了。念完初二,才听说你转了学。”我补充上自己知道的所有信息。
“是吗?”她没承认也没否认。很快想起什么似的,抱起歉来:“不好意思,可能是摔坏了脑袋,忘掉了同学的事。”
“摔坏了脑袋?”我转头看向莫芸寻求答案。
“是念大学时,到川西藏区同学家骑马,不慎从马背跌落,撞到石头那件吗?”
怀中的宝宝咿咿呀呀地闹起来,莫芸赶紧拿起装水的奶瓶,踢掉拖鞋盘腿坐在床上,把奶瓶塞到他的嘴里。就像关掉电源,闹腾声戛然而止,变成了细小的咕噜声。
莫芸抬起头来,继续说道:“妈妈在寄给我的信里还抱怨,因为那次事故,差点让你破相。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伤口应该痊愈了吧?”
“伤口痊愈了,但却很忘了些过去发生的事。比如你说的扇形水塔,我就不记得了,还有在东山中学念书的事,简直没有头绪。”她把双手插进风衣口袋,微倾身体,略带几分疑惑地看向我:“我们,真是同学?”
“如假包换,”我说,为何偏偏她竟然忘记了我最珍贵的记忆呢?这样看来,对她来说,我已经完全不存在了。这次稀有的重逢竟变成了一段突兀的插曲,一种巨大的失落感油然升起。“你的学号是19号。你的生日是8月20日。你从小就在少年宫学舞蹈。你的名字源于《诗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我信了。”她比划了个停止的手势。
莫芸咯咯地笑出声来,打趣道:“表侄,你对班上每个同学的细节都记得那么清楚吗?”
仿佛被触及痛处,我语塞了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对我来说,莫伊并不是普通的同学。她,是我的初恋啊!我怎么可能忘记她在我心中留下的每一个细节?可是,她已经将这些回忆遗忘得一干二净,若提及初恋这回事,不得尴尬得双脚跺地。即便她没有遗忘,也不能提,因为我的这份初恋还属于暗恋,她根本就不知道。
“姐,”莫伊坐到莫芸身旁,一本正经地询问道:“你现在不就是在东山中学教书?”
“是呀,有什么问题?”
“但从没听你提过我在东山中学念书的事情啊?”
“谁没事儿老提在哪里念过书?更何况,我从贵州回来,咱们见过几次面?”
姐姐的反驳让莫伊很受挫。她悻然起身,再次把手插进风衣口袋,旋又抽出左手,把额前落下的散发捋到耳沟里。
“对不起,实在不记得了。”浅浅的目光充满了歉意。
“没什么,要怨也怨那块石头。”话虽如此,但我还是倍感失落。
开宴后,我与本家亲戚同桌,而莫伊则与莫芸同桌。然而,我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不时朝她坐的位置瞟上一眼。
她吃东西的样子依旧如从前一样,小心翼翼,仿佛担心食物会突然复活。但感慨的是,十八年后再重逢,我们已经变得像路人一样疏离。
莫芸吃完后,她也不再继续用餐,向长辈们点点头,随着姐姐上了楼。我本想跟上去,但又感觉有些唐突。毕竟,我们已经没有共同的联系。
然而,我无法平息内心的不甘。我一直在楼下徘徊,期待着她再次出现。即使只是简单地打个招呼,我也会感到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