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曾经是父亲的爱好之一，烟也是，牌也是。
父亲走到哪里都很热闹，有人专门给那些爱喝酒的人取名叫：“酒疯子”，有的人还要给他们搞个排名，父亲也算榜上有名吧！
父亲说：“手上一根儿烟，快乐似神仙。”
父亲说：“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是好男人。”
我想到网上一个段子：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是哪些人呢？答案是乞丐。
年轻的时候，去村里参加各种喜事，总能看见这儿那儿一堆人划拳行令，热闹非凡。母亲听说有人因为喝酒闹离婚，还有人喝酒后媳妇自杀了，母亲不希望父亲喝酒。每次有人来劝酒，父亲坚决不喝。时间长了，也就没人来劝酒了，大家也会觉得父亲是个无趣的人。
可是不喝酒还得忍受别人的闲言碎语，到了酒桌上，喝得豪迈的都是英雄，不能喝酒的就是缩头乌龟。看别人玩得很开心，有时候父亲也想合群一点，可是他刚一开口，就被别人阻止了：“你一个大男人，连酒都不敢喝，没有发言权哈，不喝酒就不要说话。”后来，父亲就在人群中越来越沉默了。那些酒桌上吐真言，或者酒桌上装疯卖傻的欢乐，都是属于别人的。尤其是有些时候求人办事儿，有些难度。父亲不会喝酒，只是干巴巴地坐在那儿吃饭，有些尴尬，这酒没喝好，话没说到位，最终事儿也没办好。
父亲终于想要摆脱母亲的管制：“我就要喝酒，我要做一个男子汉。”母亲没办法：“想喝就喝吧，反正伤害的是你自己。”
有一天，当别人再次劝父亲喝酒的时候，父亲不小心说错了一句话：“我倒是想喝酒，只怕媳妇儿不让喝。”
“原来是媳妇儿不让喝呀？你怕什么嘛！喝了她又能把你怎样？”人们打趣着。
“这问题大了，媳妇儿的话敢不听吗？不是有句话叫做听媳妇儿的话得幸福吗？要是媳妇儿没同意喝酒我喝了，这回去不让我上床或者要跟我离婚什么的，我哪有那样大的胆呀！”父亲很无奈。
几个喝得有些烂醉的还在煽合：“今天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个酒喝不喝在于你自己。不过我们也难得见一次面，不喝的话就是看不起咱们兄弟。这样吧，嫂子也在这里，如果嫂子同意，你就喝，好吧？”
在公共场合，母亲得给足父亲面子：“我没有任何意见呀，他自己想喝就喝。”
“这就对了，还是嫂子明事理。”
有了母亲的这句话，父亲就放开了。父亲也像别人一样划拳行令，父亲说，他当初学喝酒，就是因为想学划拳，想体验别人的那种快乐，不想让自己处于孤立的地步。
每次划拳，两兄弟都要击掌，双方拉开架势：“请就请呀，哥俩儿好啊！”
中间的口令如下：“一定如意，两弟兄好啊，三桃园，四季发财，五魁首，六六六，七巧巧，八福寿，久久长。实在好耍呀。”
可是这酒一旦有了开始，就刹不住脚了。每次走亲访友，或者有人到我们家来，都免不了划拳行令。记得我的姑父，特别喜欢来我家，每次都和父亲喝得脸红脖子粗，从中午喝到晚上，有时候醉了，就在我家歇一晚再回去。两个大男人喝酒之后就畅所欲言，聊以前那些风光的事儿，聊平时不爱说的那些悲苦，也聊我以为他们一直不关心的国家大事儿。每次见面，姑父总会说，我爸这个人很欢喜。
为了让他们把酒喝好，母亲也会在家备各种酒，小时候家里酒就没有断过。经常会有一壶白酒，母亲还会泡一些杨梅酒，红枣枸杞酒，还有村里发明的冰糖猪油泡酒。到冬天的时候，为了保护肠胃，母亲会用红糖煨酒。有酒的那段日子，家里确实多了很多欢声笑语。
可是这酒不好掌握分寸，少喝一点怡情，喝多了却很伤身。尤其是有些时候可能昨天刚吃了酒席，喝了很多酒，今天有人到家里来，又得继续陪酒。酒桌上是很讲义气的，不喝就是不给面子，喝了一个人的没有喝另一个人的就是看不起别人，所以大凡爱喝酒的人，最后都是来者不拒。父亲说，一旦喝开了，就放下了所有的戒备，最多的时候，父亲一顿饭喝了一斤多酒。
当然，这些都只是在外面强撑。回家之后就是头晕呕吐加上走路摇晃，每次喝醉了还要躺在床上，吃饭的时候都让母亲给他端。后来父亲总是那样，母亲一生气就不给他端了，就轮到我们姊妹三个给父亲端。父亲边吃饭边自言自语：“有个孩子还是好。”
有的人喝醉了还要借酒发酒疯，从吵架发展成打架。小时候父母也会吵架，也许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也许是因为父亲喝酒的缘故，我经常看到母亲在父亲喝醉后独自垂泪。母亲总说：“你爸没有脑子，别人让他喝酒他就喝酒，明明喝多了不能再喝了也不知道拒绝别人。我有时真希望他醉死算了，我甚至也想像别人一样，手一拍，走出这个家，灰尘也不带走一点。”我知道母亲说的是气话，可是我那时真的害怕母亲离婚。离开这个家，母亲随便嫁一个人，都比现在幸福。可是母亲舍不得我们，每次想离婚的时候就觉得我们很可怜。就这样，母亲在家忍了一次又一次，等我们慢慢长大，学会了分辨是非，开始掺合家里的事情，会对父母不对的加以谴责，家里才融洽了很多。
待我长大，我也希望父亲戒酒，可是我又怕父亲戒了酒之后会失去很多快乐，我希望父亲能自己明白，说不定某一天就会主动戒酒呢！
那一天终于来临了，那天父亲到山上去砍柴，镇上要把一片森林变成茶山，需要村民们把所有的树木都砍掉。天一亮父亲就出发了，砍完柴已到了中午时分。父亲遇见了他的高中同学和启蒙老师。父亲的启蒙老师那时也是我的老师，他们三个从来没有在一起吃过饭，很是难得。盛情难却，父亲和他的高中同学都到老师家去吃饭。这多年之后的再相聚，他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吧。这一顿饭从中午吃到太阳快要落山，中间的菜加热了一次又一次，酒添了一杯又一杯。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母亲老远就听到有人在喊她：“××，快点来接人。”
“接什么人？”母亲满是疑惑，想着父亲没回来，怕是又喝醉了。
母亲见了父亲，整个人都站立不稳，由父亲的高中同学搀扶着。那个同学说：“他今天喝多了，把他扶回去吧！”
“我没有那么大力气，你这好事做到底，就帮我把他送回家吧！”又一次见父亲烂醉如泥，母亲也没了主意。
回到家，父亲一直念叨着：“我砍的柴去哪里了？我记得我没有把它背回家。”
“你这命都快没了，还想着柴呢，你朋友帮你背回来了。”
这一次父亲喝醉，比以前都严重。母亲下了狠心，不再给他端饭。母亲让我们给父亲端饭，我和大姐都不愿意：“爸爸喝了酒就要呕吐，我闻不惯那个味道。谁让爸爸自己喝酒的？我不给他端。”
“他是你们的爸爸，你们不端谁给他端？反正我不给他端饭，就让他饿死吧，除非他自己起来吃饭。”
弟弟在一旁哭了：“我要爸爸，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在爸爸醉酒的那段时间里，父亲一直躺在床上，一日三餐和喝水都由弟弟去给父亲送。有时候起来上厕所没有走稳，会醉倒在地上。父亲醉了整整三天三夜，我看见母亲偷偷抹了好几次泪水。有一天，我看到弟弟悄悄地去看望父亲，叫了半天父亲才醒过来。弟弟跪在父亲床头，哭着说：“爸爸，你以后不要喝酒了吧，就算是为了我们，把酒戒掉吧，我们一家人都要依靠你呢！”
父亲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还是有娃好啊，还是有娃好啊，我没醉，我没醉。”
没想到三天三夜之后，父亲像变了一个人，让母亲把家里所有的酒都倒了，并告诉我们他要戒酒，在三年之内，滴酒不沾。
后来还有人陆续找父亲喝酒，可是见父亲意志坚定，也就再也没有人劝父亲喝酒了。过了多年，父亲再也没有醉酒。家里偶尔会有值得庆祝的事情，父亲和母亲就在家喝一点啤酒，那是父母最幸福的时光。可是在外人面前，父亲仍然说自己不喝酒。
这些天和父亲回忆过去，我说：“爸爸，别人都说戒酒很难，你怎么一下就把它戒掉了？”
“我醉过两次，尤其是睡了三天三夜那次，那种滋味难受啊。那时候我自己也害怕，怕你妈妈会离婚，也怕我自己因为喝酒把人都给喝没了，没有人来供你们上学。”
这是父亲与酒的故事，我有故事，你有酒吗？
习惯用名句结尾，有人说：狼狈的夜，我喝成了狗，撕心裂肺地狂吐。
有人说：我喝酒是想把痛苦溺死，但这该死的痛苦却学会了游泳。
白居易说：“莫怪近来都不饮，几回因醉却沾巾。谁料平生狂酒客，如今变做酒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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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何婉仪
2020.2.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