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农历三月,时为暮春,江南草长,杂花生树,漠北荒凉,无绿无红。”
北方城市的三月应该还不算跨入春天的时节,温度忽高忽低,绒裤脱了又穿,蓝天白云倒是很眷恋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大风,时常是走了又来,来了又走。每当韩春牧看着满眼树木的颜色在青黄不接这个阶段停留太久时,她总会怀疑自己的名字和二十一年前出生的那个季节是不是真的有那么美好。
农历三月底,阳历四月底,暮春是万花开至荼靡最灿烂时的鼎盛尾巴,所以这个时候应该把一只小屁孩放养在万花丛中自生自灭,听天由命,自力更生……于是“春牧”这个有点像男孩子却寄托着千万思绪的名字就诞生了。
这是老爸的说法,尽管韩春牧从来都没有信过。
关掉停留在手机页面上某座南方城市的暖春景象,穿着白大褂拎着一大包仪器来到图书馆侧面的桃花林里,韩春牧还没来得及支好仪器架就被阵阵阴风吹的冷到直跺脚。同组的路轻寒早已经脱下白衣换上运动服,稍微不留意就抱着篮球消失在视野范围内。篮球场在图书馆后面不远的操场上,顺着风听过去能捕捉到篮球砸向地面扑落尘埃的声音。
他回来的时候一定是带着满头大汗和一身尘土,以及根本不关心实验数据到底有没有测完的随意。
一个班三四十个人,四个人一组,两人空余,万分纠结的情况下就怪同学们太有眼力和默契,早早知道这种情况之下要把有着十分特殊关系的“他”和“她”分在一起。
韩春牧摆弄好仪器,抬手遮住正在头顶肆虐着伟大光辉的太阳先生。
路轻寒是典型的吊儿郎当理科男,属于我上课不好好听但是我下课努力所以考好了你奈我何的类型,没情调没浪漫没情商,眼里只有吃饭睡觉打篮球和猫,就连女朋友都排不上号,应该。
如果硬要说出几个最有爱的场景,那肯定就是睡觉中搂着自己的奇葩睡姿和一起吃东西时任意食物都能有滋有味吞下的不挑剔。
当然,前一个是听他舍友说的,后一个是韩春牧亲身体验过的。
他是她男朋友,她是他女朋友,如此简单而已。
摆着手指头数了数一起度过的几个年头,已经大学三年级的韩春牧着实费解自己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而且一喜欢就是四五年的样子。
考进同一所学校是刻意地,但分到同一个专业绝对是意外。
以路轻寒的成绩绝对是可以稳扎稳打进临床的,可他后来说临床太辛苦万一出了人命就不好负责了,于是理所应当地就转到韩春牧选择的预防专业,死心塌地的打算和化学药品和各种仪器打一辈子交道。
这也是后来听说的,只不过也是听他舍友说的。
能够在韩春牧生气发脾气和他碎碎念时突然大笑着跑去挑逗一只正在晒太阳伸懒腰的猫的男生应该不多,路轻寒算一个。
能够在韩春牧开心大笑着给她一个摸头杀和嫌弃眼神示意“离我远点,我不认识这个抽风的妹子”的男生应该也不多,路轻寒算一个。
能够在韩春牧只穿了线衣和白大褂却要独自在笼罩在图书馆阴影之下的桃花林里待两个小时还没心没肺地去打篮球的男生应该没有,路轻寒就是一个。
同学们,对不起,辜负了你们的好意。
轻寒,轻寒,这个名字同样是来自于春天这个季节,只不过寓意是天生自带春寒料峭里的一丝薄暖,所以人生中再寒冷的阶段也能轻松度过。
初春和暮春,一个开头一个结尾,就像“春暮”同音“春牧”一样,“轻寒”就那么像“轻韩”,而且无论哪一个似乎都有点恶趣味的意味深长。
路轻寒啊路轻寒,这么春光大好的三月份,你怎么舍得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呢?
禽兽都知道这时候要留下来陪着妹子谈天说地的,你,果然是连禽兽都不如。
韩春牧慢悠悠从图书馆阴冷的影子里走出来,站在阳光下深深拥抱住自己。
二
“若为相依,先则相依,御琴抚弦,方知落花无意。”
反复看了几次仪器上的设定时间,博大精深源远流长的汉字都在显示距离测定结束还有一百四十分钟。
也就是说,两个半小时的预定,还有两个小时零二十分钟没完成。
韩春牧始终不敢相信自己在这儿兜转了这么久时间才刚刚过去一丢丢,眼看满天的云一会儿遮住太阳一会儿又溜走,没目的的大风四处漂流,风起云涌的错觉路过心头,想找图书馆老大爷帮忙看一下仪器自己回去拿外套的想法越来越强烈。
就算是被冻成狗,也要有尊严的被冻成裹着厚衣服的狗才对。
都说有男朋友的女生是不会经历冬天的,因为一个温暖的怀抱就足矣代替天鹅绒的外套。可韩春牧从不这么认为,相爱四年半恋爱三年半,路轻寒顶多算得上是一件清爽的盛夏半袖。
不对,连半袖都算不上,他就是个小跨带背心。
感觉到了风透过衣服刺穿骨头的冰冷,用尽了脑子里储存过的老师讲的机体产热方式,跺脚打冷颤起鸡皮疙瘩甚至是咳嗽,韩春牧把所有能想到的方法全部试了一遍,却自然没办法抵御突如其来的寒冷。
果然啊,太阳才是万物生长的光辉,产热技能绝对永远无法被超越。
对自然界的赞叹还没停止,风已经越来越大。支撑着仪器的架子开始摇摇晃晃地向倾倒之势无人能挡的方向发展,韩春牧拿出手机粗略地计算了一下如果损坏仪器需要赔偿的价钱,一字一顿地数了五遍屏幕上超过六位的零后果断收拾东西奔向图书馆的侧门。
关键时刻,如果不能保证巨额财产的安全,要小命何用?
“谢谢您,谢谢谢谢,真是麻烦了。”
努力把脸上的笑挤出一朵花,韩春牧一边半鞠着躬一边倒退除了图书馆老大爷专属的警卫室大门。还好勤劳爱学习的好孩子从大一开始就不停地跑来上自习,不混眼熟怎么能用三年的时间在老大爷面前蹭雨伞蹭热水又蹭地方放东西呢?
深吸一口气,韩春牧又一次被自己腹黑机智聪明又伶俐的属性帅到了。
整理好白大褂,把长长的马尾盘成丸子状,紧紧握住手机,深呼一口气,眯起眼睛目测图书馆和实验室之间的距离。
顶风跑的话,半分钟足够了。
打定主意后就以风一样的速度跑了出去,然而腿还没有迈出几大步就被一层楼高的台阶拦住,忘记图书馆侧门的入口在二楼是一件不能言说的痛,凌乱中暴露在大风中被吹傻更是不能随意吐槽的痛。
好不容易跑到三楼的实验室里拿了外套,头型已经散乱的韩春牧纠结着要不要把路轻寒的外套一起拿过去。打篮球的热血青年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冷风中冻成狗,热血沸腾的运动和皮下脂肪的燃烧足矣抵抗住寒冷,但冷热交替容易感冒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慎重一点总是没什么错的吧。
裹上了一层外套后再套上白大褂就显得有点臃肿,尽管如此来之不易的温暖还是让韩春牧忘记了过程的曲折与艰辛。抱着路轻寒的外套直奔操场,一路脑补出来的画面竟然全是一米八三的他扣篮的迷人样子。
春水初生,春林初茂,春风十里,我们都很帅气。
三
“疏影横斜,水清缘浅,此岸花开时节,不尽三世迷离,难舍万家灯火。
抱着衣服一路狂跑,无意中就擦肩而过了几对甜蜜的小情侣。韩春牧边跑边回头看的时候脑补了他们紧密相依的理由,千万种思绪瞬间涌上来,最可笑也最真实的就是被大风吹得太冷,所以男生要紧紧搂着女生,无论怀里的人是高矮还是胖瘦,都要紧紧搂着,这样才方便取暖。
尽管如此,还是很想停下来凝视这些紧紧相依的背影。
才不是羡慕嫉妒恨吧。
有些刻意地放慢脚步,不擅长运动的人即使再有毅力也抵不住灌风带来的不舒服。还没有跑到篮球场就已经听见了从那边传来的欢呼声,韩春牧无法从那些荷尔蒙满满的雄性声音中分辨出哪一个是路轻寒的,可是她能一眼就在高速运动的人群中一下子就用视线捕捉到他。
因为那一抹不能说白也不能说黄的颜色。
正常的篮球服是什么颜色呢?大概就是黑色、蓝色、绿色或者红色和白色中挑几个混合起来吧,步入校园的十五年里韩春牧看见过的篮球服少之又少,颜色单一如路轻寒钟爱的浅杏黄色则更少。
他说过的为数不多的甜言蜜语中有一句就是关于这个的,大意是浅杏黄色是暮春的象征,穿着这种颜色的衣服打篮球就如同和相爱的人并肩作战一样。尽管路轻寒只是把这句话说过一遍,可韩春牧还是死死记住了他边说情话边脱下满身汗味的衣服摔在她面前的样子。
“所以,你就帮我洗了吧。”
这才是故事的结尾,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觉。
“寒哥寒哥,你那贴心的媳妇儿给你送衣服了,还不快去看看。”
“哎呦~嫂子真贴心啊。”
“哦~秀恩爱分的快分的快~”
还没从跌进的回忆里爬出来就被各种此起彼伏的“刻意”起哄声包围,韩春牧不知所措地涨红了脸,下意识点了下头表示友好地打招呼。抱紧了衣服眯起眼睛仔细搜索路轻寒的动作,直至看到他伸长胳膊轻轻一挥,一记不算漂亮但很正的三分球轻而易举地晃瞎眼。
这么会耍帅的男生,会不会很花心?
“不看着仪器小心被风吹跑了,先回去吧,衣服放那儿就行。”
原以为路轻寒投完那个球之后会跑过来嘘寒问暖一下,即使不像刚才那些情侣一样搂搂抱抱相互取暖也会摸摸头表示安慰,结果他直接潇洒地转个身继续开启了耍帅模式,完全没有注意眼前的人在自己转身时快要溢出来的泪水。
韩春牧直愣愣在原地站了一分钟,在眼泪“刷”地流下来时果断扔下衣服迈大步跑开,大风不停地灌进胃里和眼睛,心里却只有四个大字在来回荡漾着——
失落至极。
什么啊,即使不拥抱不是也应该跑过来问一下风这么大冷不冷还要不要继续测之类的吗?怎么甩下一句话就能这么淡定的继续玩耍呢?我是有多汉子多霸气多独立多不用你担心?一句话里除了仪器就是衣服,我呢,我在哪儿,你心里你眼里我到底在哪儿?!
四
“以无所得,月圆月缺,心之所向,过犹不及。陌上花开早,缓缓归故人。”
抽搭着鼻涕坐在图书馆老大爷专用的小屋里,韩春牧盯着红眼眶,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窗外那棵被吹到差点“腰折”的白杨树。
说来也是奇怪,自己气冲冲地闯了进来,没打招呼,也没解释,就那样明显地摆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窝在窗前默默擦眼泪。在一旁看书的老大爷竟然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没问怎么了,也没问为什么,只是保持着满脸“发生什么事都在老夫掌控之中”的表情,继续翻弄着手里那本名为《如何升官》的书。
有那么几秒钟,韩春牧怀疑全世界的雄性都是一个样子。
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打破沉默,或者后知后觉地说几句“不好意思打扰了”之类的话也好,可是偷瞄了好几次,在一旁的老大爷还是在专心致志地研究着升官之道,根本没有半点想分心的意思。
尽量很小声地吸了吸鼻涕,韩春牧乖乖缩回窗边,摆了个舒服的姿势让下巴安安稳稳地垫在了手背上。
果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周围有山的城市,每一场雨都是偶然飘过来的一片云彩。刮风和多云本应是冲突的,然而当三百六十度的大风随意席卷了好久,可头顶的天空仍满是连成一片的灰色云块时,抬头就会窒息地错觉早已远远超过了对常识的怀疑和对大自然的惊叹与赞美。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天气预报的确在两三天前就说过近期会有小到中雨。
在这座城市里停留了三年,三年中它每一次下雨的样子都那么能让人铭记于心。要么是新种的树被刮断了几棵,要么是楼下宣传栏的玻璃被吹破了几块,要么是刚开没多久的桃花杏花被摧残地只剩花蕊,要么……要么是冒着倾斜角度十分怪异的风夹雨去上课,湿了裤子又湿外套。
唯一不会湿的就是头发,因为头顶和伞顶的距离实在太过贴近。
这么想来,已经丝毫没有哭意的韩春牧开始小小地庆幸自己刚才那个深有远见的决定。
其实偶尔刮点风还是挺好的,尤其是当学校里的花开到差不多的时候。听说如果带着自己喜欢的人到图书馆旁边的那片桃花林里,运气爆棚到恰好能看到风吹落大片花瓣的话两个人就能长久地在一起。韩春牧虽然不信这荒唐到连传说都算不上的事情,可少女心却架不住浅粉白色花瓣雨的诱惑,于是三年之中连续好多次都想带着路轻寒去体验一次那种风吹落花瓣你恰好在我身边的感觉,但最后还是输给各种各样连自己都想不到的理由。
今天要开班会,去不了。
下课太晚,下午满课,下次吧。
感冒了,不能吹风。
下雨,怎么去?
……
就是这样的“意外”接二连三地发生,以至于后来韩春牧都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与花瓣雨的约会无缘,所以每当少女心在春天开始悸动的时候就翻出各种有樱花飘落场景的动漫反反复复看,直到风再也吹不落花瓣,直到整个春天快过完。
或许令人悸动的根本不是从高高的树上飘落的花瓣,而是在花瓣落下的瞬间你回眸时视线恰好对上的那个人。“恰好”是个很不好琢磨也不好把握的词,你看,一辈子是一辈子,差一分一秒也不行,可恰好就是恰好,视线差了一毫米,风差了一弧度,那个人离你远了半步,都不行。
韩春牧这样想着想着,视线游离又聚焦,当不知道第几滴雨水从玻璃床上滑落时,路轻寒刚好推门而入。
拿着伞,穿着已经被风吹冷的外套。
五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执伞轻舟过万山,疏影横斜,思无邪。”
韩春牧看着路轻寒,路轻寒看着躺在一边看书的老大爷,老大爷眼皮也不抬地翻了页书,再一次露出了全部了然的嘴角迷之微笑。
“走吧,该回实验室了。”
走过来放下雨伞,伸手轻轻揉乱韩春牧的头发,路轻寒似乎并没有发现眼前奋力反抗头型被弄乱的人有什么异常,只是从外面带回来的风尘仆仆的气息与雨水混合,意外中带着几分花落泥土的味道。
“我拿着仪器回去,你自己打伞走,快点回去,不然一会下大了。”
依旧是没多少甜言蜜语样的问候,路轻寒皱着眉头拿起伞在韩春牧面前晃了又晃,确定她听懂自己说的话后才转身拎起仪器大步流星地跑出了休息室。
韩春牧眨眨眼睛,思考了几秒钟后抓起雨伞就冲了出去。
休息室的门被甩上后又被吹开,丝丝缕缕地凉风比刚才路轻寒带进来的那些还要阴冷。老大爷揉揉眼角的泪水,把书反扣在身上,双手撑头斜了一眼半开的门,又看了一眼窗外滴滴答答的雨。
人老了,看书久了就会流眼泪呢。
“对不起对不起,我下次一定关好。”
乱蓬蓬的小脑袋突然从门打开的缝隙中露出来,甩在脑后的黑色马尾不出意外地把发梢蹭在了半边脸颊上。韩春牧脸上的表情十分惶恐,纠结之中,写在脸上那更为明显情绪的似乎还是对某个人的担心。
年轻时的爱情,真好。
“路轻寒,你走慢一点,会淋到的。”
“韩春牧,你走快一点,被淋湿的地方还能少点。”
虽说是在雨中狂奔,但拎着仪器的路轻寒丝毫没有因为下雨而放慢速度,仿佛刚才打篮球的模式还没有关闭,几百米的距离十几秒种就能轻易跑到。
一米八三的大高个果然不是白长的,腿长跑得快,没带伞的话下雨也不用怕了。
“你先把白大褂脱了,不然里面的衣服也会跟着湿。我去把仪器放回实验室,乖乖去教室等我,马上就过去。”
“不回宿舍么?这雨还不知道要下多久。”
“那边的天有点蓝色,估计下一会儿就停了。”
大步走在走廊上,路轻寒没有回头,说话的声音却在空旷的楼道里慢慢回荡着。韩春牧收了雨伞脱了白衣,从伞骨上滑落的雨水不时聚集成整滴落下,在贴近鞋子的位置合并成并不规则的聚集点。
从三楼的窗户看去,对面的天上果真在一层灰黑色云中露出一小块蓝。
路轻寒真是个极其聪明又心细的人,也是个让别人不知道该拿他如何是好的人,明明之前还一脸不在乎地自顾自打篮球,刚才却刻意地在向前跑的同时把雨伞推到自己头上。尽管语气并不是那么友好,可韩春牧还是无法自拔地沉浸在路轻寒有意无意中带给她的温柔与暖意中。
“不是说了去教室么,待在这里等过堂风还是等我啊。”
宽厚的臂膀从身后拥抱住韩春牧,熟悉的味道一下子就灌满了鼻息,后背紧贴着路轻寒温暖的怀抱,韩春牧鼻子一酸,眼泪刚好和伞骨上的雨滴一同落下。
六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有花堪折也可待,无花折枝亦如春。”
韩春牧趴在桌子上看路轻寒不紧不慢地进行数据计算,笔尖划过纸面的时候他长长的睫毛也间歇性跟着忽动。看的久了会觉得男生的轮廓真的比女生要多很多棱角,就像山峰一样,横看成岭侧成他。
未测出实验结果的实验肯定要重新测试,但这并不会影响这次实验报告要上交的重大决定。其他组的同学都已经陆陆续续归来,有的完全接受了风雨的洗礼,有的干干净净分毫未湿,路轻寒和韩春牧算不上最惨的也算不上最幸免于风雨的,不过值得庆幸地是气象万千风云莫测,一片云飘过,炙热地阳光终于再次回归到这座城市。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人家等伞,我等雨停。
一场雨可以轻易打湿一座城,也可以轻易带走不少时间的间隙。韩春牧的生活节奏没有被这场雨淋湿,也没有被路轻寒忽冷忽热的态度打乱,按部就班是所有医学生刚一入学就该学会的技能——学医就是后高三,这话真的不是没有经过实践。
转眼间又到了测空气质量的实验课,帅气的实验室老师还是像以往那样唠叨了一遍注意事项和细节。一声令下全班出动,各组成员都拎着仪器和队友奔赴一周前去过的地方,故地重游,器械重装,漫长的等待继续倒计时,没有分秒之差,也没有快慢进退。
路轻寒这次意外地安分和沉默,拎着仪器跟在韩春牧身后慢悠悠地奔向目的地,和之前丢下韩春牧抱着篮球去自娱自乐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人。
“今天不去打篮球?”
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韩春牧终于忍不住发问。
“犯懒,不想去。”
也许是认真想了一下,路轻寒一脸凝重地给出了这个回答。
刚要接着问一下他今天是不是不舒服,可话刚到嘴边就被路轻寒脸上挂着的冷漠给挡了回去。相处多年的经验告诉韩春牧这个时候最好假装沉默,不然很可能会爆发一场无缘由也无休止的世界性争吵。
算了,他个子高,他任性。
经过雨水的洗礼和发酵,从前几天开始,远处就能隐隐看到桃花林露出来的浅粉红色。花开无声,花落无痕,在这座多风的城市里,一周的时间已经足够让一树的花全部绽放又凋落。可惜的是韩春牧还是没能抽出时间拉着路轻寒来欣赏桃花被风吹落下的传奇,每次只是匆匆路过,看着它们一点一点一点地染上颜色却没能仔细观瞧。
因为太忙,因为犯懒。
“轻寒,你看,这花被风吹得都快只剩下花蕊了。”
指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棵树,韩春牧有点委屈地向路轻寒碎念再一次错过花期的不甘。可能是桃花的花瓣真的不太能经受大风的摧残,枝条的轻轻晃动都能让一朵花上仅剩的一两片花瓣陆续落下。
一片两片三四片,飘入泥土只剩蕊。
比起花瓣的浅粉白色,韩春牧觉得桃花花蕊的红色更能夺取视线的焦点,虽说枝条上剩下最多的是花托与花蕊,可这也勉强算得上是拉着路轻寒一起见证了仅剩的几片花瓣的结局吧。
暮春啊暮春,出生在这个季节的人,可真是和这个季节的一切都有缘呢。
七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只在春天。”
支好架子,放置仪器,设定时间,搞定这一切之后路轻寒才有心思抬头扫了一眼周围几近落光花瓣的树:“我还是觉得只有花蕊的时候比带着花瓣的样子好看多了,不觉得挺像你最喜欢的那种烟花么?”
伸手抓住一根枝条慢慢压弯,路轻寒把其中一朵还带着灿黄花粉的蕊凑到了韩春牧面前。旁边一朵还带着花瓣的花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惊吓,仅剩的花瓣意料之中飘飘然凋落下来。
路轻寒皱了下眉头,轻轻松了手。
“真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看的,桃花树本来就不高,花瓣也小,风吹它们和吹落碎纸片似的,和动漫里樱花飘落的美感完全不是一个档次,难道所有女生都喜欢?”
“我不知道别人喜不喜欢,我只知道我想拉着你一起看。”
捡起路轻寒刚才摇晃下来的花瓣,韩春牧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在手心里,抬高手一口热气吹出去,手中的花瓣被风带起来,左摇右晃地逼近路轻寒的眉头。
“别皱眉嘛,那样显得高冷,不适合你。”
又是一阵风吹过,周围的地上已经满是落下的花瓣,有一片片的,也有带着花托一起落下的,有几天之前的,也有刚落下的。总之在它们和泥土亲密接触的那一瞬间后就开始了皱缩与泛黄的过程,慢慢一点点接近化作春泥的最终步骤。
“嘘,站在这儿别动,一会儿该没风了。”
韩春牧刚才的恶作剧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让路轻寒无语,相反地,他只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神秘地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一个用白纸包裹成四方形模样的鼓鼓的东西,拿着它走到这条小路的上坡口,眯起眼睛观测周围风的动向。
一,二,三。
转过身背对着韩春牧,路轻寒举起了手中的纸包,单手打开一个小口,下一阵大风吹来的时候,把纸包的小口顺着风向下一扬,一大白色的碎片瓣伴着风的力量直直扑向韩春牧,一点也不留情面。
“这是……什么?”
即使对面的人是相处多年的路轻寒,韩春牧刚开始的时候也不能抵抗住害怕的情绪,看到一大片白色的东西向自己扑来时条件反射地举手把自己护起来,直到几片白色的东西落在手上时,那柔软的触感打消了害怕的念头,也带来了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感动。
“这……怎么会……”
路轻寒的手还在不停地抖动着,白大褂的下摆也随着没有停歇的风一起甩出了好看的弧度。白色的碎片依旧以各种姿势向韩春牧飞奔而来,伸出手去触摸这些微微泛着淡黄色的浅白,韩春牧的眼泪再一次灼烧了眼眶。
漫天桃花,泪如雨下。
大步跑过去从背后抱住路轻寒,韩春牧许久才填补上刚才心跳漏掉的节拍。用额头顶住路轻寒的背,感受着那份独有的宽实和安稳,韩春牧很想停止这因过分开心而留下的泪水,却怎么也关不上倾泻而出的情绪。
“别哭嘛,我可是捡了好几天才捡来这么多花瓣的……你看你,我这样又不是让你哭的,之前没看见的时候你哭,现在看见了你还哭,这以后可让我怎么办才好。”
有点似笑非笑地挠了挠头,路轻寒双手交叉地紧握住韩春牧的手,虽然并没有转身去抱住在身后已经泣不成声的人,但用力把交叉的胳膊贴紧自己,那种感觉已经足矣代替用力拥抱身后的她,“还有几个月就要去实习了,以后可能再也回不来这座城市,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看这些花瓣落下的样子,只是有点可惜,我还是没能赶上春天看花的最好时候。之前有事犯懒什么的都是借口,那些胡说八道的传说我也听过,真觉得没什么根据,很无聊不是么?你看,我是轻寒,你是春牧,咱们两个要是永远在一起,那天天都是能看落英纷飞的暮春啊。”
“路轻寒,真正无聊的人是你好吗?”
带着鼻腔哼出了这句话,韩春牧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在泪水的放大下刚好捕捉到一片落在脚边的花瓣。
嘿,你知道吗,桃花花瓣的边缘处有一个竖着的裂缝,仔细看的话,很像心形的图案。
所以说,有你的地方,轻寒薄暖,都是暮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