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千姿百态,却大同小异地带着一点痛。F的成长不能说是愉快的,每当在同样闷热的夏夜里听到同样的蛙鸣,或是同样厌倦了电扇的摇摆,都突然让他坠入那最初的深涧中,恍如隔世,却仍心有余悸。不管他今天怀里的女孩是如诗经一般纯真还是和春风一样温柔,他的心里总是有些不踏实,有个角落被掰掉,风从外面兜进来,时而肆意扫荡,扰得他痛苦又不安。如果可以改变F的结局,我愿意试一试。或许在那些闷热的夏夜后,F不再是F,又变作了M。但是平白无故的相同的轨迹,是不会导致不同的结局的,所以他们又终究是不一样的,F和M。
我曾经以为,F在之后的岁月里每次想起他的“最初”是基于对自己的失落,或许他认为那样的青春的萌动是魔鬼的召唤,召唤他丢弃纯白干净的自己,投入邪恶肮脏的怀抱。同样的夏夜,却未侵蚀M。或许就如我前面所说的敏感与否有关吧。M是小A的丈夫,所以也是我的朋友,我们初次相识在他的婚礼之上。那天他喝醉了,许多感性的人容易把自己喝醉,但M不像是感性的人,他也喝醉了。他红透的脸上硬是挤出一点笑容来,几经努力后大概又意识到其实也没必要顾及这些趁着酒兴喧哗的亲朋好友。他慢慢坐下来,退回自己的领地。那样豪放的推杯送盏的朋友们并未缠着他不放,他不由得轻吐了口气,心里轻松了几分,但马上倒反而有些失落。他们也只是寻热闹,谁是新郎,或者有没有新郎,都没有关系,只要有可以热闹可以喧哗的理由,如一帮梁山好汉有了劫富济贫的理由。M坐了一会儿,倒又有些不自在了。他开始四下打量,同时又寻找着小A的身影——在这个场合中与他有直接关系的女人。小A正和伴娘们埋在一对八卦中,看来把她叫出来是不可能的。
M不知道自己坐着还能干点什么。或许是失落感作祟,或许是酒意熏人,他被慢慢带进一片迷迷糊糊中。透亮的酒杯跳着光环的舞,映在他逐渐呆滞的眼睛里。他会回忆什么,还是幻想什么?会回到那个闷热的夏夜吗?不会,当然不会,那于F而言是无数次灵感的迸发,是恶魔与天使的交汇。但于略微木讷的M而言,那只是一个无风的、烦躁的夏夜。他一瞥那个紧关着门窗的晚上,无动于衷地跨过。他会在哪儿止步?他自己也不知道。许多事物泛着模糊的光,伸出手想挽留他。他看见小时候的家门,依附过去,屋里一盏泥尘结为花纹的煤油灯摆在一张皱纹横亘的小木桌上。周围一片渐变的光,洒在凹凸不平的泥地面上,洒在旁边的小木凳上,洒在不远处的小柜子上,却洒不到再远些、再远些的窗台上、墙角里。远处模模糊糊的,光与暗在那里殖民,你争我抢,然后跌进一片混沌中,融为一体。一个老人走过来,颤颤巍巍地拿起灯台边的小棍子,朝着灯芯拨弄。周遭立刻明亮起来,哪怕是远处的窗台、墙角,也被光占了上风,将昏暗又驱赶走一步。M抓着门的手变得紧了,他的心也开始从昏昏暗暗中张开眼。那是他的奶奶。他不敢走进去,这该是梦吧,要是一声叫唤惊醒了做梦的那个人,那M该有多后悔。所以他不作声,不管走进的是谁的梦,他都只在心里祈求,再让我多待一秒钟,再让我多看一眼。或许,再等一等,还会等到爷爷从那扇门里走出来。"咯吱……”门开了。进来的却不是另一个老人,而是一个哭丧着脸的孩子。他嘟着嘴走到奶奶身边,说:“奶奶,我要爸爸妈妈。”“啊……怎么突然就又说起这个了……奶奶不是说了……”未等奶奶再多说,小孩便哭嚷起来:“我要爸爸……我要妈妈!”他站在那里,站得笔直,眼泪止不住地从紧闭着的眼睛里流下来,又顺着他仰起的脸颊往下滑,落在肩上,掉进脖子里,打在泥地上。奶奶慌了,连忙把他搂进怀里,好生安慰着。M的心被抽紧了,他当然知道这个小孩子是谁。这是一个让人失望的夜,让人走向绝望的夜。他松开了门,因为这接下来的进展他都知道,不外乎是如何从失望走向绝望。温存是那样短暂——哪怕是在梦里。
家门泛着光,离他远去。如果你觉得这便是M之所以成为M的原因,那就错了。有许多故事这样重复,一个自小被人瞧不起的孩子经过自己发奋努力而飞黄腾达。M看上去也像这样。但这样的故事并不是必然的一条线。不是说家境低落便成为成年后有所作为的原因。那之间有许多疼痛,还有屈辱。我说过成长包含着一些痛。总有那么一个痛,成为M之所以为M的原因,成为他几年后,或者几十年后想起来,恍若隔世又心有余悸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