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14日 星期一 天气雨
“妮子,来见见他吧,他很想你。”电话那头,沉重无奈的压抑之声将这几个字说得格外委屈,格外有诚意,甚至都能掂量出分量,仿佛只要我点头嗯一声,便是对她的天大恩赐,便是我人性的善良懂事,和知书达理......
可是——
我没法点头答应。
也不能点头答应!
人,不分好坏,各有难处,这是阿妈常对我说的,我也常常如是想着,可是,世间的恶意岂止一念,地狱尚有无常在,人心又如何能不分善恶?
1
2004年11月23日,他走了。
那天,我不多不少,正好十岁。
家里的老人们说,人一生,十年算得一程,万事顺遂与否,得亏安哉,皆可一清,可如是,我清的是什么呢?
是十年血脉相连的情义?是未来不可期的彷徨?
那一瞬间,我突然就长大了。
那些未曾懂的,将要懂的,仿佛泉涌一般,不停地灌进了我脑子——
我突然明白为何被人喊作阿姊却不开心,有人送了礼物却还要暗自流泪......
也明白了那一个抚肚子的动作意味了什么,那一声“是你逼走了我儿子”又是承载了什么......
更明白了“鸿鹄之志安雀不可知”是多大的借口和笑话。
我问他,可还会回来?
他眼睛看着那微现的肚子,没有回答。
我又问她,可会让他回来?
她也看着那微现的肚子,没有回答。
我骂他无情无义,骂她是妖媚狐狸,他却狠狠给了我一巴掌,说是我没有大小,又狠狠唾骂了阿妈一声,说她没有对我管教......
那时,我才隐约明白,自己意识到的长大,不过是冰山初送来的寒意。
2
他走后,家里一切便都承担在了阿妈身上。
我问阿妈,可怨恨,可伤情?
阿妈不停地摇头,眼神的落寞被深深的藏匿了起来,她说,走了便就走了吧,家中子女必然不会饿死送走,家中老人自会老有所终。
那时我站在阿妈身边,顿时觉得阿妈真是勇敢刚强。
可是,一个农村女人,没有文化没有见识,失去了依靠,有再强大的胸襟又如何?
那时,他的双亲还都安在,阿妈觉得毕竟是缘分一场,便仍是伺候着,仍然喊他们阿爹阿娘,也劝慰我们不变原来的称呼。
可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们不喜阿妈,嘴上心里行动上,无一不是尖酸刻薄。
他们说是阿妈肚子不争气,他们说是阿妈没有做到贤良谦恭,他们说是阿妈......
他们把一切罪责扣在了阿妈头上,却把一个本就不会留下来的无情之人说得分外委屈不容易。
我说他们没有良心,他们便哭着闹着在邻里间唾骂阿妈,说她教唆子女。
多可笑?
德善未得恭敬,却落得惨惨戚戚。
3
阿妈的名声,就在他们的哭哭嚷嚷中,变得格外不好听。
村里的小孩子们害怕阿妈,每次见到都远远的躲开,那些婆娘们,也不太和阿妈来往,唯一和阿妈有交集的,就是村头的阿秋奶奶,她常宽慰阿妈,人呐,都胆小,说得你不好,便不想费力去辩识,也就和大多数一样,不混进来,就万事大吉了。
阿妈总是温和的点头,然后带着乡音轻声说上一句:“晓得。”
她的这句晓得,不知蕴含了多少的委屈和无奈,可就算如是,她仍是一直奉养他们。
阿妈一个人,靠着一双手,支撑起了我和阿妹的学业,支撑起了老人们的后事,支撑起了一个家的零碎点滴。
2009年6月7日,我初中毕业了。
我跟阿妈说,以后我去打工,帮她分担。
她憨憨的笑:“你要多读书,这样才不会被欺负。”
说完,她又憨憨的问我:“你阿爹想让你去他那里住一段时间,你愿意不?”
我骂她没骨气,可她却还是憨态的样子:“毕竟是你阿爹。”
后来,我自然没有去。
阿妈不说,但我相比之十岁,已明白了更多。
他说,让妮子来,我可以按请保姆的价钱。
他说,等过了这段时间,我就亲自送她回去。
他说......
阿妈隔着电话,难得地唾了他,可转身,阿妈还是轻轻问了我,阿妈大概只是想让我再次感受些许来自他的爱意,但——
人心无情,如何融冰霜?
4
2011年2月16日,他的阿爹离世了。
阿妈迟疑了许久,还是给他打了电话。
2011年2月18日,他回来了,带着他的妻妾儿女。
他阿娘高兴坏了,一边哭一边往他怀里钻:“你个不孝子,终于回来了。”
事情办完后,他阿娘便暗自收拾起东西,还在外面见人就说儿子要带他走。
可惜,他又走了,仍然没有相顾留恋我们一眼,就连他阿娘,都还在别人家里串门,等她赶出来的时候,他的车子已经拐出了胡同,看不见了。
那日之后,他阿娘的脑子就不太好了,每日疯疯癫癫的,有时候见人就喊儿子,阿妈给他打过电话,希望他能疼惜这个老母,可是电话打过去,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不疼不痒,没有丁点作用。
2012年8月21日,他阿娘也没了。
这一次,他没有回来。
直到2013年1月4日,他才胡子拉碴的又回了村子。
他把家里的房契地契都从阿妈的梳妆盒里拿了出来:“我在外面安了家,现在老人们也都不在了,这些留着也无用,这次我回来,就是处理这些的。”
阿妈拦着他:“这是咱家的根基啊,阿爹阿娘守了一辈子,你要卖?”
他没看阿妈,也没理阿妈,拿着就冲了出去。
阿妈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可他好像早就聋了。
5
房契地契很快就被变卖了,处理完的当天他就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阿妈拖着摔坏的腿,一边收拾一边安慰我:“不打紧,你莫恨。”
我骂阿妈窝囊。
阿妈一边点头一边呜呜咽咽的哭起来:“是窝囊,是窝囊,可有什么法子?”
那天之后,村子里的家没了,阿妈的腿也在追他的时候摔坏了,那些天,我总能梦见他,梦里,我像他阿娘一样,拿着鸡毛掸子在一下一下的打他。
可是,只是梦而已。
这些年,我和阿妈辗转奔波,终于在武汉安了家,落了脚,期间,和他再也没有联系过。
前段时间,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接通后很长时间都没人说话,就在我准备挂掉的时候,她才尤为尴尬地开口:“是妮子吗?我是你阿姨。”
听完,我差点大骂起来,但难得,我压制住了:“我和你不熟。”说完,我就挂了。
晚上的时候,她又打来:“你爸病得厉害,你——”
“和我有什么关系?”说完,我又挂了。
这一次,是她第三次打来。
阿妈坐在我身边,一边抚摸发痛的腿,一边劝我:“答应了吧,毕竟也是你阿爹。”
我摇了摇头,再次挂了电话,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就像这一生只哭这一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