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
我满载行李,我将要出发。
我走的时候往天看了一眼,天空是枯黄的泥土上流过的一点点生命,天在地上,地在天上,我被尴尬地夹在中间。我走累了,就停下来休息,摘下天上的苹果,吃着天上的苹果,喝着云朵里的水。
走着走着,回头一看,属于我的乡下正在往后奔跑,慢慢消失在我眼里。有一座很大的桥把故乡切成了两瓣,一瓣是稻田与村庄,一瓣是树林与大山。我时常从这一边跑到另一边,然后再从另一边跑回这一边。而此刻我已到了这座桥的尽头,我知道,再往前走,是另一个世界,是以前的我从未踏入过的世界。走后的故乡仿佛我的阿妈,她会想我,我也许会想她,但现在我想的只有远方的城市。一路上走走停停,从地上到天上,看人看事看风景,我也在看自己。抵达城市的时候是两个晚上,第一个晚上用来期待,第二个晚上用来等待。第三个晚上,即将被我拥着一同前行。从此,我不再是乡下人,而是一个城市人了。
“好繁华的街一整条灯如流水,好勇敢的灯已经撑起一匹黑夜,好辽阔的夜又淹过来整条的街,每一间餐馆都人声鼎沸。我往下行走,譬若夜游,宛如沿途卖梦。”我往下行走,孤单一个人。这一整条街上有嘶力叫卖的人群,一整条河边有零零落落或是堆积在一起的废品,一整栋楼都在闪闪发光,一个我被不自然的光包围,肢体僵硬如同机器人。可我依旧是我,孤独地飘荡如同一朵浮云。这里没有大山与树林,没有村庄与稻田,有的只是高大的楼,灰白的沥青路和车水马龙的街道。这样的繁华很美所以有毒,令我无法呼吸。我迷失在繁华里,像来到城市的众人,当城市沉沉睡去,我才敢在这寂静里苟延残喘。我似乎忘掉了离开故乡的初衷,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边迈出。
不知第几十个晚上,一个书店面前停了一个我。也不知为何,就想起了童年。生长在农村的我从小喜书,记不住在哪个角落见到了第一本书,从此书里有了我的世界。我揣着那本书页泛黄的书到处寻求更多,从这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从这一个人到另一个人。阿妈常抱怨我生错了地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知道抱着一摞纸发呆,也不知道眼睛盯着什么东西在看,还到处跑,像一个疯娃子。阿妈抱怨的时候,我什么都不说,只静静地看着她。每次她说完了就不再说了。然后我又继续看书,一直看到现在。我闭了眼在门口转了三圈,睁开眼脚已踏进了店门。这里有很多买书的人,但是都不能成为我的朋友,我还是一个人。随手翻开一本,上面的文字就直戳我心:“你把多少情绪隐匿在了心里,又把多少表情吃进了肚子里,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说着陌生的话,过着陌生的生活,快要成为陌生的自己。”我和这个城市混了五个月,他仍不是我的熟人,他竟嘲笑我与那些失落之人同行。有个落魄诗人对我说过:“谁也不能避免孤单的自我承担。而孤独就是自己都忘记了与自己对话。”当时坐在他身边的我,没有说一句话,却泪流满面。
他曾问我:“你知道什么是梦想吗?”“就是在万籁俱寂一片漆黑时,那一点点微薄的光亮,恍饶而短命,因为当晨曦亮起时,就雁过无痕了。”他指了指我手里的馒头,“其实这也是梦想,它会进到你的肚子里去。”我只是笑。十八个月前我的梦想是住在有月牙的城市里,如今我的梦想是回到头顶有银河的城市的边缘。我始终不愿相信的事实还是走马灯似在放映着。现在又到了灯亮的时候,我的眼里盛满了街上的朦胧。环顾周遭,树长在了天上,云流入地下,人被挤到了灯火通明的空中。我在城市深处心安理得的望着天空,望着天空树。我能看到枝叶上挂着的露水,闪烁着岁月的悲伤和我的孤独。我一摇,城市便碎了。
醒来的早上有风,是冰冷的。走上街的时候,有一阵加热过的空调风穿过我四肢健全的身体,于是,另一阵风就在我心里融化了一个刚刚探出头的树芽。我想起来了有大山的村庄,正抱着一片天空般大小的林子看着我。林子里的风总是有些胆怯,但是风里有故乡来时的歌声:我在远方,不会忧伤。我的手臂长满了回忆的叶子,一只天真的鸟飞来停在了我的枝丫上,仿佛要唱歌,又振翅飞走了。我也跟着它飞走了。我才想起,故乡和阿妈都在等着我回家。
我没有行李,我将要归家。
繁华的城在车窗外唤我回去,我看着它慢慢隐退在夜幕之中,没有说一句话。温柔的乡慢慢出现在我的眼睛里,在城市消失之后,在火车的鸣笛声里。我心里有一句话:我知道,我只是在你手心里远行的孩子。
归去后的天空装满了蓝得透明的海水,一不留神,蓝色的天空就开始往下淌,淌成地上条条河流。河水打湿了我的眼睛,树林氤氲成了绿色的灯火,乡下依旧是乡下,不带一点喧嚣与繁华,却让我如此平静。
我将走马观花过一生,而我所怀念的城市已黄昏。
我,只是一个孤独在两个世界的旅人。
许淮南/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