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感得自《萤火》2015年6月号:陈若鱼《多少眷恋落西洲》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越人歌》
天还是很冷,初春还寒。下了一夜的雪,放眼望去,四合院的空地上都是白皑皑的一片,房梁上倒挂着些许的冰柱,若是在阳光的照射下,那是能瞧见它发光的。屋顶上的雪时而会不小心地跌落下来,砸在地上,化为无物,不见踪影。
天色微亮,周遭也是安静的很。南园角落里,柴房的门被推开,门底的雪被堆积在了两边。天不亮,看不清开门的人是谁,只见那人高高瘦瘦,穿的也单薄,在这个冬日的早晨里,必是寒冷的。可他的嘴角却挂着浅笑。点灯、掌灯、护灯,动作也是娴熟。鞋底与雪地的摩擦发出了声响,随着脚印望去,可知那人是往北院去了。
北院厢房的内室极大,屋里的摆设也不多,显得整洁。除了一些必要的家具之外,墙壁上也就挂了一些字画,而在靠床边的白墙上,还挂有一只精致的竹笛。香炉飘烟,床榻上的人双眼紧闭,一副安然自得的模样,显然还未醒来。
门上的纱窗映着红印,看来是掌灯的人来了。“嘭,嘭。嘭。”来者轻敲了三下门,把耳朵贴在门上,未听见里面的声响,又敲了三下,“少爷,现在已经是卯时了,是时候跟老爷夫人请安了。”声音不大不小,只是慢了语速。
床榻上的人揉了揉眼睛,起了身,望着门外的身影,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子由,进来帮我洗漱更衣吧!”
宋家是清河镇上有名的商家,世代为官,是镇上为数不多的名门望族。而到了宋郑杰这一代才开始经商,家里做的是纺织业生意,在镇上的名声也是极响亮的。宋家有三个孩子,大儿子宋卫,刚行了冠礼,便接手了家里的生意,宋老爷天天待在纺织坊里,手把手地教宋伟如何经营家业。小女儿宋青,前不久也是刚过了及笄之年,行了笄礼,发辫已用簪子盘至头顶,以示成年及身有所属,自此之后,宋夫人正焦急地张罗着的青儿婚嫁的事。
提起宋家,不得不提二儿子宋伊文。方才十七岁,舞象之年,便能吟诗作赋,弹琴下棋,其笛声悦耳动听,镇上无人不知晓,可谓才子。模样也是生的极好,不像大儿子那般尖锐面相,也不似青儿那般阴柔之美,只是望了一眼,你便忘不了他的模样。不入世俗,不沾红尘,一身白衣,出尘如水镜。宋家二少爷不喜欢出门,喜欢在自己的房间里作画弹琴。而总在一旁为二少爷磨砚的少年,名叫令尹子由,从小无父无母,跟着一位老师傅卖艺为生,不料老师傅在他十三岁的时候便去世了,这才进了宋家当下人。
十四岁那年,子由初进宋家,还未熟悉这个地方。本是去打扫书房,却稀里糊涂地闯进了宋家二少爷的房里。看着墙上的字画,子由心生欢喜,却不知自己在房间里呆了太久。
宋伊文在外面看见自己的房门开了,先是讶异了一会儿,从来没有人是未经他的允许就进入他的房间的。回到房内,才发现那人正背对着自己望着字画发呆。
“你在干什么?”
听见背后有声响,子由才回了神,转身,对上宋伊文的眼睛———那是多么美丽的双眼,直把人吸进了黑眸里面,只可惜这不是一双女子的眼睛。宋伊文瞧了瞧面前的这个人,看样子应该比他小个一两岁,个头还没自己高,身子也是小小的,穿的也算得体,长的挺俊俏,只是看起来傻傻地,问了他问题半天还没回过神来。
“你是新来的吗?”
子由点点头。伊文虽不喜欢别人进自己的房间,可也只能无奈新人的不懂规矩。
他缓缓开口道,“我是宋家二少爷,以后没我的允许,不许进我的房间。”说完,伊文径直地走向内室。
子由望着那白衣翩翩的少年,移不开视线,“二少爷,您的字画我很喜欢,能否送我一幅拿回去欣赏呢?”
宋伊文微怔,停下了脚步,从未有下人与他这样对话,宋伊文只是觉得有趣,“那你喜欢哪一幅呢?”宋伊文转过身看着子由,只见他笑开了颜,像得到糖果的孩子。
子由高兴的恨不得蹦一蹦,指着角落里的一幅字帖说,“就这幅,我喜欢这个,能送给我吗?”
宋伊文仔细看了看他指的那幅字帖,不由得好笑起来,“那么多画作你不挑,就挑了这幅字帖?你认得上面写的是什么吗?”
面前那人把手收了回来放到后脑勺,抓了抓头,乐呵呵地说:“我不认得那些字,但是也欣赏不了那些画作,只觉得好看罢了。”
“那么多字帖,你为什么只挑了这个?”宋伊文再问。
“以前和我相依为命的老师傅会唱很多歌,这首楚歌是我十岁那年老师傅教给我的,旋律很好听,只是听着悲伤。别的歌老是忘记,但却一直记得这首歌呢。我不认识字,但在老师傅教我唱歌的时候,认得了那三个大字。”子由指着字帖上的标题,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宋伊文对着他发了呆。良久,宋伊文取下字帖,送给了子由,“送你,这《越人歌》知道的人甚少,能唱的更是罕见,有机会你唱给我听听吧。”
夏日烈焰,门外的小花坛盛满了红色———芍药花开的正艳。
随后,管家老徐应了宋家二少爷的要求,把子由调去了北院,服侍二少爷伊文。这一待,便是四年。而在这四年里,子由是越长越高了,个子已经超过了宋伊文,由于每天都会做些重力活,身体也强壮了不少,和当初那个瘦弱的小男孩判若两人。而宋伊文除了画艺和棋艺越来越精湛之外,则是没有多大改变。这一年,宋伊文十七岁,令尹子由十七岁,两个同龄人在一起必然是合得来的。
每当子由干完活儿就会跑去伊文的房间里,帮他磨砚,帮他挂字画,帮他擦拭古琴。宋伊文时不时会叫教他写字认字,子由则教伊文放纸鸢我,或给他讲有趣的事,这日子过得也算惬意。
只是宋伊文越来越离不开子由,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别人说的话,宋伊文可不听,可子由说的话,那宋伊文可是必信的。人的一生,知音难觅,能让自己觉得安心的人更是难觅。只不过,这相处久了,人心早已变化,依赖化作感情溢出,内心满是感激与心动,一发不可收拾。
天是越来越冷了,前几天还能见到太阳,过后几天便下起了雪。伊文请过晚安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内,子由则一直跟随其后。伊文脱下绒衣递给旁边的人,那人过衣物拍了拍滴落在衣物上的细雪,挂在了衣橱边。
宋伊文坐在床边望着子由这一系列的动作,待子由转过身来,他才缓缓开了口,“今天做什么?”
子由把墙上的竹笛取了下来,递到宋伊文的面前,“我们练习竹笛吧!”
宋伊文接过竹笛,望着眼前的少年,眼里有他笑颜灿烂的模样,“好,听你的。”话语温柔。
这支竹笛是伊文十六岁生日时收到的礼物,那日宴会结束后,子由带他去林园,从背后拿出了那只精巧的笛子。竹笛外裹着青衣,上面还有些许雕花,末尾还挂上了吊坠。伊文欣喜不已。
“今天是少爷的生日,我可得送点什么。想你吹笛子的模样应该是好看的,就,就做了个竹笛。样子不太好,不知道二少爷喜欢不?”子由低着头,把笛子递给了他,笨拙的模样宋伊文至今还记得。
那日月夜下站着两个人,一个穿着素雅,一个穿着简朴,一看便知不是同路之人。可仔细一看,地上的人影却好似拥在了一起。
外面又开始下了雪,北院的厢房内传来幽幽笛声,曲子委婉动听,划破了沉闷的冬季。
中午,子由端着饭菜进了屋,“少爷吃饭吧。”饭菜稳稳地落在了大理石桌上。
宋伊文把竹笛收入了一个檀木长盒中,轻放在枕边,走出了内室。
“子由,坐下来跟我一起吃吧!”伊文拿起筷子递给子由,子由只是嘻嘻地笑着,二话不说便坐了下来。宋伊文喜欢看他如孩子般的模样,喜欢他的不懂规矩,喜欢他对自己没有任何的繁文缛节,喜欢他爽朗的笑,喜欢他所拥有的,一切的真实。
“最近,怎么都不见青儿呢?”伊文边说着,边把菜夹到子由的碗里。
“小姐最近都在书房里画画,很少出门。”
“先生还有再来吗?”
“不了,以前先生每天都会按时去书房教小姐画画,不知为何这么久都不见他的身影。”说着,子由吃了一大口饭。
宋伊文则是皱了皱眉,叹了口气说,“青儿虽说是柔弱女子,但骨子里倔着呢,脾气一上来,连先生都不去教画画了。”伊文见子由还傻乎乎地埋头吃饭,又摇摇头说道,“其实这也不怪青儿,谁让母亲这么早就为青儿置办婚嫁的事儿呢?对方还是青儿素未谋面的吕家少爷,这青儿不情愿我也能理解啊。”
饭桌的一边是一个无忧无虑,只希望照顾好他的少爷的人,而桌子的另一边,则是无尽的愁思,没有人知道那白衣少年的心里在哀叹些什么。
初春,宋府上下便被红色渲染了喜庆的氛围。待嫁的姑娘生了一副好模样,抹上胭脂也是极好看的,只是姑娘眉头紧皱着,脸上挂着一丝不悦,坐在床沿边紧拽着衣角。
“嘭,嘭,嘭。”有人敲门。
“二哥进来吧。”宋伊文推开房门,一阵清风吹来,带着淡淡花香。
“青儿找二哥来有何事?”青儿缓缓地从床边站起,从梳妆台那儿,拿出一个精致的檀木盒,打开。
“青儿,你这是要做什么?”宋伊文看着青儿一脸的愁眉苦脸,和今天府上的热闹气氛好生不配。
“二哥,今天是我出嫁的日子,真不知以后何时能回娘家。走之前,我有件心事未了,还想请二哥帮忙。”
“有什么事儿尽管说,二哥一定帮你。”
青儿低下头想了些什么,忽又抬头看着宋伊文说,“二哥,前些天我有些闹性子,不仅让你和娘亲担心,还气了许先生,心里过意不去。这不,多久我都没见到他了。”青儿低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指着画轴对面前的人说道,“先生教我画的画,昨夜我才把它画完,还请你帮我转交给他,就当是帮我道个歉,让我心里好受些。”
宋伊文接过画轴,望着已经长大成人的青儿,心里也是百般滋味。那闺房里的姑娘要嫁人了,府上的人多高兴,热热闹闹多喜庆。可是美丽的姑娘,为何你的眼里有点点泪光,像夜里的星光闪烁着。
春日百花齐放,万物苏醒。本是一个美丽的季节,就在这个日子里,宋府挂上了白绫,点上了白灯,灵堂里传来一片哭声。宋家三小姐在出嫁的路上出逃了,逃到悬崖边,没带着一丝犹豫,纵身跳了下去。
可谁都不知道青儿是为何想不开?又或是,她是想开了什么?
宋府一家上下都陷入了悲痛之中。此时,一位画家师傅正赶往宋府。
“许先生。”宋伊文叫住了许墨生。宋伊文走到他面前,把画轴交给了许墨生。宋伊文脸上毫无表情,像戴着面具,而面具下面其实又是另一副表情,“这是青儿让我交给你的,好好留着吧!”
许墨生接过画轴,双手禁不住颤抖着。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还能说些什么呢!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宋伊文转身走向别院,路过南院的时候,瞥见坐在门槛上的秀莲,青儿的死必然给每日服侍她的丫鬟巨大打击,伤心也是难免的。泪水打湿衣袖,年轻的姑娘正依偎在子由的怀里哭个不停,子由眉头紧皱,脸上是少有的严肃。
宋伊文见到这般场景也是不由得苦笑,“令尹子由,你也应该有自己的选择吧,是不是该放你回去了?”宋伊文离开,不再看他。只是,宋伊文的心里在撕扯着什么呢?那个人知道吗?伊文心里隐隐约约地知晓,自己或许会和青儿一样,这一生得不到自己所要的,宁可选择另一条路,让自己解脱了吧!
在青儿出嫁那天,宋伊文打开过画轴,画里画的是青儿和许先生两个人在庭院里作着画,周边的花儿开得好生灿烂,像画里的那位美丽姑娘。画的旁边还题着一些字,字体清新秀丽———此生无憾,此生无怨,只惜生不逢时,但愿陌路再相见,与君共来生。
又是一年。元旦佳节,宋府一家其乐融融,坐在饭桌前吃着团圆饭。宋家老爷和宋家夫人正谈着来年给宋伊文娶妻的事儿。对象是上官家的大小姐,论长相和才气都是与宋家二少爷般配无比的,两家人都觉得这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饭桌前的宋家二少爷却没有好脸色,吃完饭后便匆匆离开了。
“二少爷,二少爷……”子由急急忙忙地跟在宋伊文的后面。
听见子由在后面喊自己,宋伊文转过身来,子由差点撞进他的怀里。
子由涨红了脸,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二少爷,你,你走得太快了,我都快跟,跟不上了。”歇了会,子由终于直起了腰,眼睛直盯着宋伊文,又继续道:“刚刚老爷和夫人说的是真的吧,少爷,少爷要娶上官小姐?”子由抓了抓头发,傻笑着。
“我不会娶她。”宋伊文忽然开了口。
两个人都停下了动作,还有片刻的沉默。宋伊文心里忐忑不安,他并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会不会伤害眼前的人?可他现在,还不想认命。子由回过了神,一下子就乐了,拉着宋伊文的手蹦了蹦,笑嘻嘻地说,“二少爷,你等我一下,我去厨房拿我做的好吃的给你。”说罢,便又急急忙忙地往厨房的方向跑去。
宋伊文愣在原地,刚刚明明有人拉住他的手,那余温还停留在手上,那那人却忽然不见了,宋伊文笑了笑那个傻小子,“来得快,去得也快,真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那晚忽然就飘起了雪,林园地里堆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林间雾色渐起,放眼望去,好似笼罩着一层白纱,隐约中还能望见人影。那晚,宋伊文在林园里等了一夜。
清晨,宋伊文恍恍惚惚地往北院走去,头疼的实在不行,脸色苍白,受了一夜的冻,身体也经受不住。不料经过南院时,听见了有人在惨叫的声音,宋伊文仔细一听,那不是子由的声音吗?宋伊文急急忙忙地赶过去,站在门边便望见子由在受罚,家里下人都围着他拳打脚踢,子由无力地倒在地上,而旁边的一个丫鬟正哭着帮子由求饶。
宋伊文看见这一幕,忽然地心疼。“住手!”宋伊文走向管家,“你们在干什么?”
管家老徐看见是二少爷来了,便缓了口气说,“二少爷你不知道。这畜生昨晚不仅偷了厨房的粮食,还与这丫鬟私通,这成何体统。不给他点惩罚,这让外人怎么看我们宋家?”说着还恶狠狠地瞪了瞪倒在地上的子由。
管家的话,一下子刺痛了宋伊文的心,他极力保持冷静,“把他带去我的房里,他是我的下人,他犯错,也就是我的管教不严,我会好好惩罚他的。”
子由抬起了头,看向眼前那白衣少年,刚好对上那双眸子。四目交接时,物是人非,好似已读不懂对方的眼神了。
回到房里,宋伊文背对着子由,面对着挂满字画的墙壁,思绪似乎又回到那年初见他的时候,只叹时光匆匆,物是人非。
子由站在宋伊文的后面,看不清他的表情,终于开口打破这沉闷的安静,“二少爷,我没有偷东西。”面前的人沉默着,一言不发,子由无言以对。
“二少爷,我真的没有偷东西。”
“我知道。”
“那,少爷您还在生我的气吗?”
“你和那秀莲怎么回事?”宋伊文以为子由会很快回答他,可身后一直没传来他的声音。他皱了皱眉,又道,“子由,你和我是一起长大的兄弟,你……”
“我喜欢秀莲。”
宋伊文还没说完,子由便抢了话。可这话竟然比这冬日还冷,一切都发生的太唐突,昨夜自己等了他一晚,说好的会再回来,可等来的却是如此的结果,宋伊文愠怒,“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少爷,我知道,我喜欢秀莲,从一开始就喜欢她,想和她在一起。但我也知道这不可能,这里怎能容许我和她在一起?”
“子由……”
“等以后我存够了钱,我就会娶她。”
房里一片沉默,宋伊文已不再冷静,多年的回忆涌上心头,曾经深藏在自己心里的那份感情,都是自己欺骗自己的,真是可笑。如今这些记忆已变得廉价无比。
“好,等我娶了上官家的小姐,你就不用再跟着我了,随你去哪儿。你到哪里,你娶谁,都与我无关。”宋伊文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走进内室,从里面拿出那根竹笛。子由一眼便能瞧见它,那根是自己亲手做的笛子。只是,那竹笛在一声脆响之后,变成了两节———宋伊文亲手折断了竹笛。“以后,我们就像这竹笛一般。”话音刚落,宋伊文便把那断了的竹笛扔向乱雪纷飞的窗外。
少年出了房门,外面下着细雪,雪水碰到伤口极疼,可再疼,也不及心里的疼,那是一种侵入皮肤、侵入人心的痛苦。细雪纷飞,眼前一片白,显得少年的双眼通红。房里的白衣少年双手颤抖着,紧闭着双眼,泪水安静地划过脸颊。
今年的冬日好似比往常冷了很多。
已是深夜,宋伊文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眠。披上外衣,提着灯笼,宋伊文走出了房门。外面没有在下雪,夜空像是被洗净了般,明月在空,依稀能见着几颗星子,周遭也是安静得很。来到柴房门前,却见屋里亮着灯,难道那人也还未睡?走到窗前,只见子由坐在床榻上,袖子被卷起,有人在为他上药,不是别人,正是丫鬟秀莲。秀莲坐在一边,动作轻柔,忽瞥见她哭红的双眼,宋伊文心里也不是滋味。伊文转身离开,受伤的药膏不经意跌落在地上,埋在草间,无人知晓。
清晨,鸟儿在后院的林间叫得正欢。北院厢房里围着一群人。宋伊文皱了皱眉,慢慢地睁开双眼,眼前还是模糊一片,望不见人,却听见有人说话,“我的二少爷呦,您终于醒了。”说话的正是管家老徐。
宋伊文只是觉得头痛欲裂,扶着头,努力回想之前的事。
“二少爷,您好些了吗?”老徐把药端到宋伊文面前,宋伊文推开了。“二少爷,您可吓死我了,前些天早上去您房里打扫发现您倒在桌子上,还满身酒气,您之前还伤风感冒,生着病,这一睡就过去了四五天,可急死我了。”
“我睡了那么久?”
老徐点点头,说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二少爷喝那么多酒。”
宋伊文回想起那天在窗外瞥见子由和秀莲的事,心里忽然又扯着疼,“那天只是兴致来了,没想到喝了那么多。以后再也不喝了。”宋伊文苦笑着,环顾房内,却不见那人,“老徐,你把子由叫来给我洗漱更衣吧。”
老徐没有出声,只是叹了口气,支支吾吾道,“子由,子由他不在。”
“不在?他能去哪儿去?”
“大少爷让一批人去了清远镇送料子,子由也跟着去了。”
“什么时候去的?他要多久回来?”宋伊文焦躁起来。
“昨个夜里赶着去的,至于多久回来,估摸着也得过了大半年呢,毕竟路远啊。”
六个月……到明年夏季,芍药花又开时,那人就回来了吧。可宋伊文却忽然觉得这六个月是多么的漫长。自己还有好多话要告诉子由,有好多话要问他,而如今,日日思君不见君,他只能每日都盼着那人如期归来。
子由不在的这些日子,宋伊文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日日夜夜地在画那人的肖像,之后把画作卷成卷轴,一一放在床边的竹篓里。某日作画时,宋伊文突然想起那断了的竹笛,忽地起身往后院跑去,衣袖不小心打翻了桌子上的墨水,染黑了宣纸。
宋伊文在后院找了大半天才见了那半支笛,另一段却不见了踪影。宋伊文心里悔恨着当初的冲动,如果没有折断,如果没有被自己扔出去,如果没有……“算了,这春天都快过去了,等子由回来了再和他一起做一根吧!”他心想着。微风吹走了春日,带来了夏日那花园里的熏香。
终于,去送料子的人都悉数返回。宋伊文站在门口观望了很久,直到下人都进了府,依然没见着那人的身影。
“老徐,这后面的人都跟上了吗?”
管家老徐听见这话便知晓了他的意思,颤颤巍巍地说道,“这,这人都回来了……”
“回来完了?那子由呢?他没回来吗?”
“他,他是……不是回来了,是,是已经回不来了,少爷,我……”
老徐还没把话讲完,宋伊文微怔,良久才知晓了些什么,便疯了似的跑回府中,朝南院那间简陋的小柴房奔去。推开柴门,里面除了一张空着的床席和堆着的稻草外,别无他物。宋伊文到处翻找着,却始终不见子由的衣物。
“他去了哪里?”宋伊文对站在门外的管家大吼着,双眼通红。
“二少爷,您就别问了,就一个下人,用得着……”
“我问你,他到底去哪儿了?”
老徐第一次见二少爷这般模样,也是慌了神,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子由,子由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当初只是怕伤了二少爷的心,才骗了您说是他出了远门,本以为二少爷会忘了这么一个下人,可没想到他毕竟是和少爷你一起长大的,感情也深了去。二少爷,您就……”
“为何不告诉我,为何,为何?你们到底是把他怎么了?”宋伊文似是着了魔般,紧抓着管家的两只手臂,泪如雨下。
简陋的柴房里,一个白衣少年瘫坐在地上,泪水早已花了他的容颜。
这到底是造化弄人,由不得人,怨不得命。
宋伊文喝醉的那晚,子由和秀莲在柴房呆了一夜,被人发现时,两人正趴在桌上熟睡着。宋家一向对下人管得严厉,遇见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也不会心慈手软。子由见秀莲还是个姑娘,便把所有的罪都顶下来。可这宋家必然是不会放过他,犯一次错必然严惩,犯第二次错便由不得人了,这下人的生与死都由宋家当家的说了算,更何况宋家二少爷也不在身边,没人护得了他。按照宋家家规,子由只能被活活打死,以示宋家的威严。
宋伊文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来到秀莲的房里,问清了事情。秀莲坚持说那天晚上只是和子由谈了谈心,却没想到谈到伤心处,多喝了点小酒,结果两人都睡倒在了桌上。
秀莲看着眼前的人,已不再是她认识的那位宋家二少爷,狼狈的模样让人看着都心疼。她从床底拿出一个木盒,送给了宋伊文,“这是子由走之前让我拿给你的,之前不敢跟你说,现在也是时候给你了。”
宋伊文接过那个木盒,双手颤抖。
“其实那晚在柴房里什么都没发生,只是不小心被人锁在了里面。也就是在那个晚上,子由和我坦白了他的心思,说他喜欢上了一个不可能在一起的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有多么低下,配不上他喜欢的人,说那人是金贵之身,而自己却只能如蝼蚁般活着,只愿他喜欢的那个人能娶到一个好姑娘,不要嫌弃他,让他一直默默地跟在那个人身边就好。”秀莲哽咽着继续说,“二少爷,子由……其实子由他从来都没喜欢过我,也希望你能明了他的心思。”说罢,秀莲便转身进了屋,眼里的悲哀都化作晶莹的泪珠,一滴滴落下。
站在原地的人回想起来,那时在房里自己对子由说的话,悔恨不已,可如今又能怎样?
如今活着的人还能说些什么呢?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已经睡着了,睡得那么熟,再也不会醒来。
“这世上,我再也寻觅不到你的身影了,子由。”
宋伊文打开了木盒,里面装着一副泛黄的字帖,半只断了的竹笛,还有那瓶遗落在草丛间的药膏,这些就是子由全部的宝物。
少年跪在地上,捧着那木盒,哭了好久,好久……
来年开春,宋符挂满红绸,整个府上都洋溢着喜庆。镇上的人,谁不知道今天是宋家和上官家的好日子,都争着抢着去府上蹭酒喝。只是婚礼的主角却忽然不见了踪影。
后山的林间传来悠扬的笛声,身着红绸衣衫的少年正坐在地上,用一只精巧的竹笛吹向山林。仔细一看,那笛子分明有些许的裂痕。笛声渐弱,少年望向远方,没有任何言语,没有任何表情。良久,他把放在一旁的木盒埋在了一堆黄土的旁边,这里埋葬着他心爱的人。看着那墓碑上刻的名字,少年忽然想起了那首《越人歌》,十四岁那年,子由为他唱的那首楚歌,而在那之后,便再无人吟唱。
山有木兮木有枝,君悦君兮,君不知……
周遭无人,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红衣少年捧着一抔黄土,哭成泪人,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入黄土。
一滴,为十四岁那年我遇见你;一滴,为十八岁那年的竹笛声;一滴,为这份无人知晓的感情;一滴,为我面前的这堆黄土……
眼泪滴滴落下,每一滴都是为你,而你,可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