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奶奶说,老袁家风水不好,两代人每一辈都有一个女儿守寡:这一辈是她,上一辈是她的姑姑。
奶奶的姑姑出嫁的时候非常风光,婆家在城里开了家商号——长胜号,在当地也算是小康之家。当英俊的新郎官儿骑着高头大马,领着敲敲打打的鼓乐班子热热闹闹的把奶奶的姑姑娶走的时候,乡亲们都说:老袁家的香翠姑娘,可真是嫁了个好人家。
儿子娶了媳妇,老当家的逐渐把生意交到了儿子手上。刚过门的香翠姑娘虽然年仅十七岁,却渐渐显出了经商的潜质,商号在他们小夫妻的打理下,生意比原来更加红火了。
喜事接踵而来,第二年香翠姑娘生下了一个女孩,小女孩粉雕玉琢,爷爷奶奶喜欢得不知道如何是好,金镯子、银锁子叮叮当当挂了女孩一身。这个女孩,就是我的姥姥。(所以我现在还经常被老公嘲笑:我之所以智商不够,就是近亲结婚的结果。)以后的七八年间,姥姥的五个兄弟姐妹陆续出生,一时间人丁兴旺,生意兴隆,颇有点红楼梦里所说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意思。
姥姥说,那时候家里还住着伙计,因为吃饭的人多,厨房里摆着一大缸一大缸的花生油,一整囤一整囤的粮食;姥姥小时候的衣服都是绸缎的,上面有银质的纽扣和精美的绣花。每天父亲从商号回来的时候,都会带回一大包点心,姥姥带着弟弟妹妹把点心送到爷爷奶奶屋里,奶奶笑着打开,一一分给这群小不点儿。
姥姥家的邻居姓邢,原来和姥姥的爷爷一起在城里做生意。不知道什么原因,生意越做越差,最后连家里的几亩地都赔了进去。邢家老爷子请来了风水先生,风水先生家里家外仔细勘查以后,告诉他,他家门口这条路不好,如果邢家想东山再起,这条路至少得拓宽一米。邢家老爷子去找姥姥的父亲商量,希望他能拆了自己家的院墙,让出一米。姥姥的父亲还没说话,姥姥的爷爷一口回绝了邢家的要求:“往后退一米,我家的院子就不方正了。”
邢家老爷子悻悻地走了,走到院门口,他回过身恨恨地看了一眼姥姥家的高房大院。
姥姥的父亲以为得罪邢家了,没想到,邢家老爷子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照样和姥姥一家常来常往,甚至比以前更亲热了:家里树上结的果子、菜园子里刚摘回来的蔬菜,时不时的送姥姥家一把,和住在家里的伙计们也亲热得像一家人。姥姥的父亲心里觉得过意不去,逢年过节的时候就帮衬他们家一把。
没过多久,姥姥姐弟几个纷纷害起病来:先是姥姥出天花,浑身长满了水痘,奇痒难耐,姥姥想伸手去挠,被母亲攥住了手,痒得抓肝挠心的姥姥哭得声噎气绝。姥姥的水痘还没有好,弟弟妹妹们又发起烧来。一个个孩子白天寒热交替,晚上就纷纷说胡话,几个孩子战战兢兢缩成一团,惊恐地看着门口大喊“有鬼,有鬼”。姥姥的母亲一个人照看六个病孩子,整夜整夜的不睡觉,没有几天人就瘦得脱了形。
屋漏偏逢连阴雨,在几个孩子病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姥姥的爷爷奶奶和父亲也都相继病倒了。他们三个人的病症很相似:突如其来的心口疼让人满床翻滚、汗如雨下。这疼来得毫无征兆,走的也莫名其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发作,不知道发作多久又会不药而愈,请来的省城名医对这一家人的疑难杂症也束手无策。
不到半年,被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了。勉强支撑着办完父母的丧事,姥姥年仅二十九岁的父亲一口鲜血喷出,倒在地上再没起来。姥姥的母亲天天烧香祈祷,祈求上天开恩,放过这不幸的一家人,放过她年幼的孩子。
上天太远了,听不到她的祈求。姥姥的弟弟妹妹们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一个个相继死去,家里只剩下出天花后落了一脸浅浅麻子的姥姥和母亲。
不到一年时间,接连失去了八位亲人。一连串的打击,并没有击倒姥姥的母亲——我的老姥姥。她像千万个传统的中国妇女一样,越是在灾难面前,越是表现得勇敢、坚韧。姥姥的母亲如此,我的奶奶也是如此。他们经常让我想起《红高粱》里的九儿和《大宅门》里的白二奶奶:如果男人健在的时候她们绽放成一朵鲜花的话,男人不在的时候,她们便让自己长成了一棵大树,不仅荫蔽着子女,甚至荫蔽了一个家族。她们肩负着家族的命运负重前行,她们的身上,凝聚着一种力量、一种精神。这种力量、这种精神,是这个家族的灵魂,甚至是这个民族的灵魂。
老姥姥彻底接手了商号的生意。她把伙计们召集到一起:“家里的男人没了,但是生意该怎么做还得怎么做。你们肯留下来的,我感激;想走的,我也不为难,一会到我这儿领工钱。”伙计们纷纷表示要留下来和少奶奶共度难关,只有曾经在邢家当过学徒的小赵迟疑着不开口。老姥姥看向他:“小赵,你家里孩子多,生活困难。如果找到了更好的差事,你就去吧!”。“少奶奶,我对不起你,我……”老姥姥止住他的话,除了工钱之外,又多给了他一斗小米。小赵拿着工钱,看着老姥姥欲言又止,终于只鞠了个躬,说了声:“对不起,少奶奶”,背起行李,走了。
商号没有在老姥姥手里衰落下去,家里虽然人丁稀薄,生意却依旧红火。
时光不慌不忙的走着,谁都不知道,不远的将来,一场更大的劫难,正在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