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10日,阿嬷过身了。
过身是闽南地区对老年人死亡的说法,意指死的仅仅是肉身,灵魂是不死的,灵魂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里像在人间里照常生活。
阿嬷走得很安详、很清醒,好几年前就拍好了遗照,死后化妆要用的发兜也自己买好了。阿嬷对死亡做好了准备,以前妹妹经常开玩笑说:“阿嬷,你得活到九十岁,到时候帮我带小孩。“阿嬷听了,好气又无奈地说:“人的死限到了,哪能讨价还价呢?每个人都得死啊。”是啊,每个人都得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阿嬷就从心里准备好迎接死亡的一刻了。甚至,常年住在农村里的熟悉农村葬礼的仪程,她跟姑姑交待说:“等送我的骨灰回村里,路过桥啊招魂时,你们要说些祝福我身体健康的话。”写到这里,心里一阵发酸,眼睛在心里打转,阿嬷一生性善,自己死后的事都自己想好,不愿意让我们操心。世间这么大,阿嬷这么好,怎么不让人掉泪呢?
阿嬷仿佛知道自己的时限,过身的前三天就把自己和阿公的医保卡、社保卡、银行存折、阿公的政府补贴卡和现金一起放进小抽屉里,说:“都在这了。”或许是看多了别人家的子女为争财产的事闹得不可开交的场面,阿嬷早早地说:“我现在够吃够用,你们想孝敬我就买点东西就好,不要给我钱,免得我过身后不知道是谁,伤了和气。“
阿嬷生育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最小的叔叔在20年前出车祸住院,阿嬷夜以继日地照顾了他十七天,小叔叔最终还是去了。阿嬷悲恸痛哭了三个多月,又责备小叔叔“真的是夭秀啊(闽南语,翻译成普通话的意思:没有长大就死了),没有尽孝,倒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尽管阿嬷悲伤汇流成河,但当有人提议把小叔叔名下的田地直接分给三叔,以后由三叔来尽赡养他们的责任时,阿嬷拒绝了。她说:“老了,想吃一口热饭不容易。夭秀仔的田不要分了,我和老头子自己种,等到我种不了田再说。”剩下的三个儿子,谁孝谁亲,阿嬷心里清楚得很,但她从来不说任何一个子女的坏话。
直到过身前一天早上,爸爸打电话给阿嬷,阿嬷还在说:“我没事,不要回来,不要因为看我而耽误了工作。以后你要好好说话,不要动不动就发脾气。“阿嬷明知自己真的要跟我们永别了,可她还担心她的儿子因为她而耽误工作。每每说到这里,我爸就悲从心来,哭得一塌糊涂。
有人问阿嬷:“你要和老头子见面吗?“阿嫲虚弱的身体摊在姑姑的身上,只有一口气微微地冒,听到这样的问话,她摇摇头说”不了“。阿嬷跟阿公二十岁结婚,相伴了六十二年,真的是怨偶致使死前都不肯见一面吗?不是的!阿公摔断腿二十八年了,瘫痪在床,平时的饮食起居都是阿嬷亲历亲为在照顾,两个人偶尔拌嘴呕气,但只要阿公一说要吃什么,阿嬷就起身去做。阿嬷不愿见阿公最后一面,原因只有一个:怕阿公伤心。或许阿嬷傻傻地想,只要阿公没有见到她死的场面,或许会很长久地活下去。但是,当他们扶着阿公硕大的身躯颤微微地走到阿嬷的床边,当时的阿嬷已经进入临终前的喘气了,阿公拉着她的手,问:”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昏迷一日多的阿嬷眼眶里的泪水哗啦流下。说好的不见,终究还是相见,只是这一面,已是最后一次了。一个多小时后,阿嬷真的走了!
阿嬷,从我记事起就身体虚弱,坐车会头晕呕吐,出不了远门。
每年的春节,我们要出远门读书、工作,阿嬷都躲在暗漆漆的角落里自己擦泪,手绢擦湿了,哭好了,她才会走出来说送我们到村里的榕树下去等车。
以前读书放学晚了,阿嬷就在榕树下张望着车来车往里有没我的身影。
以前回农村老家,阿嬷就在榕树下等我,看到人爽朗地说着说:“憨孙女,回来了。”
只是今年,我在榕树下送着阿嬷的肉身上了殡仪馆的车,在熊熊烈火中,阿嬷去了别的世界了。
外婆死了,阿嬷说你外婆去菜市场卖菜了。
小叔叔死了,阿嬷说天上的那颗最亮的星很像夭秀仔的眼睛。
如今,阿嬷你走了,你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