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在我上班的学校办公室里,我女同事的老公-一个比我年长十岁八岁的曾经的邻居大哥-在我的同事面前说起一件我儿时的丑事。他说,有一次我小舅舅来,我奶奶打了四个荷包蛋款待。我坐在门槛上眼巴巴的看着我舅舅吃蛋,舅舅吃一个我数一个,数到第四个的时候,我哇的一声哭起来。对这个真假难辨的故事,我无力反驳,因为这属于他的记忆而不是我的,我无法自证“清白”。于是我只能涨红了脸,尴尬的跟在哄笑的同事们后面陪笑。在这个故事中,我的哭是有可能的,但却有污我舅舅的清白,因为做亲戚的不给主家的孩子留一二个蛋是特别少礼的行为,我想,我舅舅大概做不来。
邻居大哥说的事是否真实暂且不论,但他想证明的结论一点没错,那就是小时候的我很馋。现在承认这一点也不丢人,因为那时候我们这些农村的孩子几乎都很馋。除了一日三餐,人大都喜欢吃零食,人们在享用零食时据说大脑会分泌多巴胺,让人感觉愉悦。很显然,小时候的我们也需要愉悦的感觉,可是能给我们带来愉悦感觉的零食实在是太少了,所以一旦面对美食我们控制不住馋相和吃相也就不足为奇了。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零食的主角是炒蚕豆。蚕豆固然不坏,可是味道不够丰富,而且非常考验牙齿。月饼很好吃,可是每年只在中秋的时候可以吃到四分之一只。花生是过年时才有一点。水瓜、桃子和梨子很好吃,可是都有很强的季节性。苹果更不必说,我的记忆中,小时候的我只有过一只苹果,那是我在徐州煤矿上班的大舅舅回来探亲时分给我的礼物-一只表皮皱巴巴的小苹果。香蕉我都不好意思提,小时候根本没见过,第一次吃香蕉的时候,我已经二十岁了。但有一样东西很好吃,很解馋,也容易亲近,那就是-糖。没错,就是糖,可望而可及的美味,给我们的童年带来无限的快乐和欣喜。
糖有很多种,最常见的硬纸糖,一分钱一块,很甜有水果味,更重要的是它能在口中含很久,可以慢慢的享受。牛奶糖更好吃,又香又甜,小时候我没见过牛奶,对牛奶的经验全来自牛奶糖,但牛奶糖太贵,又不耐嚼,吃它太奢侈了。有一种糖更受我们的欢迎,之所以喜欢它,不仅是因为它甜得温软醇厚,更重要的是购买体验比较有意思,而且不要用钱买。一分钱逼死馋娃,要知道那时的我们要弄到几分钱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我说的这种糖我们那儿叫“作糖”,是否可以用这个“作”字我不确定。北方和南方把这种糖叫打糖或敲糖,以此推论,用“作”不算太离谱。它还有个学名叫麦芽糖,这个名字我不太喜欢,太文气,远不如作糖来得直接甚至有点粗鲁。其实它本身即很土气,难登大雅之堂,那时的国营商店里没有它的身影,它只能跻身在走村串户的糖担上。
糖担是我们那一代人不可磨灭的童年记忆。隔三差五,巷子里就会出现这样一个身影:通常是一个年龄五六十岁的老人,挑着一对竹筐,他的右手扶着前面竹筐的绳子,左手中指上挂着一面小铜锣,大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只小棒槌,小棒槌的头上包着布条。他一路晃晃悠悠的走着,一路有节奏的敲打着铜锣。铜锣发出清脆悦耳的噹噹声。村庄很静,铜锣声能传得很远,于是就有小孩妇女围过来。 挑担的于是放下担子。前面的竹筐的木盒里放着一块硕大的饼状的作糖,金黄色,上面撒了一层白白的面粉,切口处有大小不一因发酵而形成的小孔。后面竹筐上的木盒则隔成许多小格,分别放着针头线脑之类的日常用品,当然也少不了勾引我们的皮筋和爆竹籽。盒子下面的竹筐里则放着人们换糖换小物件的五花八门的东西。最吸引我们的自然是那块大大的颜色诱人的作糖。听到铜锣声我们就开始在家搜寻一切可以换糖的废品。牙膏皮,废塑料布,废铜烂铁,甚至是晒干的王八壳。那时的人格外的惜物,什么东西都舍不得扔,而且什么东西都能派上用场。虽然什么东西都可以换糖,但积攒的速度远没有消耗的速度快,所以,常常一遍遍的搜寻却一无所获,只能对着糖担抓耳挠腮望糖兴叹了。当然也有收获的时候,一旦搜寻到有用的东西立马奔向糖担,东西交给老货郎,糖的大小全在货郎决定了。老货郎把切糖的刀口抵在糖块上,再用一个小棍敲敲刀背,一块糖就切了下来。我们眼巴巴的盯着货郎的手,总希望货郎能切大一点,但这愿望总是要落空,货郎总是很抠,切下的糖块总是比我们期望的要小很多。于是,我总是不大喜欢糖担子,心中暗暗的期盼着糖疯子。
糖疯子并不经常来,远不如糖担子来得频繁。可是,只要糖疯子来了,整个村子的小孩子都会跟着疯起来。糖疯子也是卖作糖的,他的行头跟糖担子不同,风格也完全不一样。糖疯子,一般年纪比较轻,他也挑一副竹筐,只是两只竹筐上面的盒子里放的都是作糖,圆圆的比糖担子上的糖更大更诱人。更威风的是,糖疯子胸前背着一面大鼓,西洋大鼓,手在上面一拍就发出响亮的咚咚声,比起铜锣的声音更响亮更悠远。糖疯子显然知道他鼓声的魅力,他一进村就开始拼命拍打他的大鼓,鼓声中透着自信透着兴奋透着诱惑透着疯狂。我们在很远的地方就听到了鼓声,我们的心也随着鼓声狂跳起来。于是我们不顾一切在家里搜寻,有时甚至会扯下鸡窝上遮雨的塑料布,哪怕因此受到大人的责骂也在所不惜,因为我们必须有所收获,决不能错过难得一来的糖疯子。糖疯子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不像糖担子的老头一脸的愁苦,这笑容就让我们欢喜。糖疯子一面接过我们递过去的东西,一面逗着和我们说着话,那样子就很亲切。糖疯子切糖的动作更是洒脱,他不像糖担子那样用刀仔细的比划着大小,而是随意的敲下一块,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切下的那一块糖又远远的超出了我们的期望。糖疯子切下糖并不好好的往我们的手里送,而是直往我们的脸上戳,真像疯子一样,我们赶紧用手接过来,像抢过来的一样,跳着跑到一旁,开始欣赏享用那长条状的糖块。作糖才拿到手时是硬硬的脆脆的,慢慢的就会变得软软的粘粘的。它的甜味没有硬糖那么浓烈,但似乎更有底味更加绵密,余味更加悠长。它不仅好吃还能变形,又好吃又好玩,可拉长可搓圆,可以把它绕在手指也可以绕在筷子头上,慢慢吮吸,一块糖足可以给我们带来半天的快乐。我们喜欢糖疯子,不仅仅是他切下的糖块够大,我们也喜欢他那个疯劲以及他的那份谐趣。糖疯子是疯狂的也是快乐的,他深深的感染了我们,我们从他那里得到的不仅仅是糖,更多的是兴奋快乐。其实现在想来,糖疯子还是很辛苦的,走村串户,日晒风吹,冒严寒顶酷暑,实在是很不容易。更难得的是,面对艰难的生活他们却笑得那样开心,不仅快乐了自己,还把快乐带给我们这些生活在贫困中的孩子。他们是极普通的人却活出了大境界。
糖疯子现在已消失在历史的烟尘里,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记得他们,但我不会忘记他们。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记不清他们的容貌,但他们欢乐激越的鼓声和灿烂的笑容将永远留在我的心中。